说文解字

　　赵勇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又琢磨了一回红色经典剧的改编问题。为了让这个琢磨落到实处，便把2007年拍摄的电视剧《红灯记》看了一遍。看到第13集时，听见李玉和撂出一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愣了一下。许多年前，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里的《赴宴斗鸠山》曾入选过小学课本。当年读课文，记得那句成语写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但为什么电视剧中却成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呢？

　　于是把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的“演出本”(人民出版社1970年版)找出来核查，果然在第六场中找到了如下对白。鸠山尴尬一笑，说：“老朋友，我是信佛教的人，佛经上有这样一句话，说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李玉和反击道：“我不信佛。可是我也听说这么一句话，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过，这句成语还跟着一个星号，引出了如下脚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成语。在这里，‘道’象征反动统治阶级，‘魔’指无产阶级和革命人民向反动派进行斗争的革命造反精神。李玉和借这成语反击鸠山，说明日寇虽一时猖獗，但真正强大的力量是革命人民。日寇必败，中国必胜。”(第31页)

　　看到这几句对白和这个注释，我又想起钱振文在《〈红岩〉是怎样炼成的》(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一书中引用过的一个掌故。1967年，周恩来、陈伯达、康生、江青在审查京剧《红灯记》时，曾对这个成语有过一番讨论。江青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不好，没有力量。”总理说：“这句话你们念倒了，应该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们念成‘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江青问陈伯达：“对吗？”陈伯达点头说：“对！”江青说：“这句话要改，可以从鸠山那句话改。‘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两句话要改掉，不要这样的话。”……康生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要改，‘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这句不好，我想了一句，工作一忙又忘了。”(第128页)

　　钱振文的资料来源于新北大公社《文艺批判》编辑部编的一本书：《江青同志关于文艺工作的指示汇编》(1967)，此书自然不是正式出版物，但据我估计，这次的讨论应该是真实可信的。因为江青喜欢改戏词，据汪曾祺回忆，《沙家浜》修改期间，江青认为“垒起七星灶”等大段唱词是“江湖口”，命其修改或砍掉。汪曾祺舍不得，便拖延着不改，后来居然蒙混过关(《汪曾祺全集》第5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41页)。而周恩来，早在1946年写《“四八”烈士永垂不朽》一文时便用过这个成语。他在文章中说：“如果没有反动派破坏政协决议的阴谋活动，也就没有你们这次冒着恶劣天气飞回延安的必要。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政协决议、停战协定和整军方案的实施，是决不会顺利的。”(《周恩来选集》上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34页)这么说，当周恩来指出“你们念倒了”的错误时，莫非他想起了当年的那篇文章？

　　周恩来的用法是没问题的。为保险起见，我又查了《现代汉语词典》、《成语词典》、《成语大词典》、《汉语成语大词典》等辞书，里面均收录了这条成语，对它的解释也大同小异：“道：道行，指佛家修行的工夫。魔：‘魔罗’的略称，指破坏修行的恶魔，也有指烦恼、疑惑、迷恋等破坏修行的心理活动，即所谓‘迷障’。原是佛家警告修行者，警惕外界诱惑的一种说法。……后也比喻取得一定成功后前途障碍可能更大。”(《汉语成语大词典》，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17页)

　　走笔至此，问题已大体清楚了。成语者，约定俗成之谓也。这意味着成语通常不能随意改动，尤其是那些有典故、有宗教背景的成语，就更不能轻易改动了。但江青所谓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却把“魔”与“道”掉了个个儿。当然，如此改动，也并非江青的发明，而是当时的一种流行做法。依然以钱振文一书中搜集到的例子为证，雪克当年写《战斗的青春》(1960)，就有“敌人魔高一尺，我就来个道高一丈”的表达，《红岩》的责编张羽给《红岩》一书提修改建议，本来已写成“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却又特意颠倒一番，改成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第123页)。于是钱振文总结道：“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翻过来，改成‘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是革命文学生产中‘处理’‘敌人’时具体的操作方法和常用‘公式’，是对‘纸老虎’‘原理’的延伸。”(第127页)验之于当年的“红色经典”，如此操作的作品可谓多矣。

　　《红灯记》是在1963年由江青决定改编成京剧的。而在改编的过程中，修改应该不计其数。那么，在“演出本”之前，是否某一稿中有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说法？不得而知。幸运的是，尽管江青有改掉那句颠倒了的成语的想法，但最终成语不仅加以保留，而且还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据说这是周恩来的功劳，或许可信。既然成语没有改动，就那么让李玉和念白又不合它的本意，便只好在注释上狠下功夫。于是，“道”便与“反动统治阶级”画上了等号，“魔”则被喻为“革命造反精神”。不过，虽然注释做得“政治正确”，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往那里一摆，它的原义还在。这样，原义也就与注释构成了一种颇为有趣的紧张关系。然而，令人奇怪的是，拍摄电视剧《红灯记》时，早已作古的江青同志已不可能审查剧本，为什么电视剧接通的却是那个曾被革命化过的成语呢？

　　或许，这也可以算作“弗洛伊德式口误”(Freudian slips)。也就是说，编导本来是想让李玉和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来着，却不小心让他说成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倘若如此，那么很可能就意味着如下事实：语言一旦被污染过，往往会阴魂不散。那种遣词造句的修辞方式，依然顽强地积淀在人们的无意识深处，等待着合适的呈现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