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住院期间

住院期间，钟炎荣认识了一个传奇老人斯蒂芬。

斯蒂芬和钟炎荣住在同一病房里，刚开始时，钟炎荣被他那只一动不动灰色的左眼眼珠吓了一跳，一直不敢正视。但是随着大家交流的增多，钟炎荣深深地被老人的风度、涵养和学识所折服。斯蒂芬经常跟钟炎荣提起他的过去，包括温馨的童年、激昂的青年、动荡的中年以及快乐的晚年。

他出身名门，父亲是苏格兰的贵族，曾任英国驻埃及大使，母亲是作家，他从小在一个富裕的、充满艺术氛围的环境下长大。大学毕业后，他参加了英国皇家海军，而且获得了很多奖章和少校军衔，二战期间，他曾参加了十几次海战，甚至包括著名的诺曼底登陆，在一次战役中，失去了左眼。退役后，他跟随母亲的步伐，进入了文艺界，现在是伦敦太阳报的一名专栏作家。他还是一名反战斗士，成立了反战组织，提出“放下武器，拿起书本”的口号。

经历过许许多多的生生死死、大起大落，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老人永远都是那样的温文而雅、平和淡定。老人虽然已经60多岁，但是由于小时候受过礼仪形体方面的培训，再加上当过兵，身材保持得相当好，1.88米的高个，瘦瘦的，昂首挺胸，气度非凡。医院里的小护士们都喜欢他，他也经常跟她们开开玩笑、逗逗乐，病房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斯蒂芬的女朋友叫LILI，经常来医院探望和照顾他，LILI是一位室内设计师，50多岁的样子，高挑秀丽、气质高雅，和斯蒂芬站在一块，郎才女貌，真的是绝配。而且LILI的性格脾气非常好，对斯蒂芬关爱有加，他们的爱情真是羡煞旁人。

一天，当小爱玛来看望钟炎荣时，炎荣将爱玛介绍给斯蒂芬。说来也怪，爱玛一点都不害怕他的灰眼睛，一老一小、一洋一中的两个人很快地打成一片。斯蒂芬不但教爱玛传统的苏格兰舞蹈和西方社交礼仪，还送给她一条苏格兰原产的格子裙。每次看到小爱玛穿着富有异国风情的格子裙，跟着节拍有板有眼地跳起了苏格兰舞，惹得钟炎荣都忍襟一笑，原来住院也可以这么快乐！

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斯蒂芬总会呆呆站在窗前，静静地仰望星空，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神情非常地落寞。偶尔也会打开钱夹，深情地看着，然后将钱夹放在嘴边轻轻地吻着，脸上显现出无限的温柔。

一个夜晚，钟炎荣忍不住了，走过去拍了拍斯蒂芬的肩膀，关心地问：“老哥，您没事了？”

斯蒂芬黯然答道：“哦，我很好，只是在想我的儿子。”

“您的儿子？怎么从来没有听您提起过呢?而且他从来没有来看过您呢？”钟炎荣好奇地问道。

“他在天上呢。”老人低声答道。

“对不起。”刹那间，钟炎荣明白了。

“我的JAMES懂事、聪明、善良，是我的开心果和生活的希望。可是在他20岁那年，和一大帮朋友在一个公园里BBQ，一个极端分子冲过来，对着人群扫射，我的宝贝就这样走了。”斯蒂芬像是自言自语，泪水无声的从他干枯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钟炎荣曾经亲眼看到岳父倒下，他太能够理解失去亲人的痛苦了，更何况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JAMES是个好孩子，他在天堂会生活得很好的。”钟炎荣只好这样安慰斯蒂芬。

“是的，我觉得他一直都在天上看着我呢。”斯蒂芬打开他的钱夹，看着一张黑白照片，用手轻轻的抚摸着，嘴里喃喃地说。

斯蒂芬将钱包递给钟炎荣，照片上的男孩和斯蒂芬有几分相像，同样英俊的外表、纯净的眼神和温暖的笑容。钟炎荣也禁不住喜欢上了这个少年，为他的过早离去而惋惜。从此以后，钟炎荣从未在斯蒂芬面前提儿子的事情。

有一天，他们正在安静地看书，LILI拿着一束花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包还没放下，然后魔术般地从身后拿出一封信举到斯蒂芬面前，兴高采烈地大声说：“DARLING,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斯蒂芬一看，也很高兴地说：“耶，我的ANDY来信了。”然后马上打开看。

那一个晚上，斯蒂芬翻来覆去，兴奋得一个晚上都睡不着。他的情绪也影响了钟炎荣，钟炎荣按下床头灯，问道：“老兄，你怎么了？第一次见你如此开心？”

“是啊，我儿子来信了！”

“你儿子？”钟炎荣的一口气半天喘不过来。心想莫非这老头想儿子想疯了？

“是这样的，那我是认的干儿子?”

 “哦，明白了。真的很奇怪，你们外国也兴认亲？”钟炎荣忍不住好奇心，他认为认亲只有在中国才有，在国外一般也就是教父，很少有认干儿子干女儿的。

“哎，说来话长。ANDY杀害JAMES的凶手。”斯蒂芬平静的回答。

“这……，这又是为什么？”钟炎荣更吃惊了。

“说来话长，起初时我恨死他，恨不得将他粉身碎骨，后来得知他的情况后，经过一段时间痛苦的思考，我决定选择了宽恕。”

“什么情况 ？”钟炎荣着急地问。

“这孩子是个孤儿，父母都死于战乱。他没有机会受过很好的教育，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工作，却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而被炒了鱿鱼，女朋友也随着离他而去。没爱没工作没希望，他万念俱灰，产生了一种报复社会的心理。是一个苦命的孩子……”

“可是这些都不能成为您宽恕他的理由啊。”钟炎荣深感不平。

“你知道，JAMES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而我们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与其带着恨了却余生，还不如带着爱普渡众生，你说呢？”

“普渡众生？”钟炎荣陷入了深思。这个佛学的词从斯蒂芬这个从小在基督教氛围下长大的人的嘴里讲出来，也可以是这样的亲切。原来耶稣所倡导的“博爱”和佛学、儒教里的“仁”、“恕”是殊路同归啊。

忽然间，钟炎荣脑海里闪出一个念头，他忍不住问：“当时他是扫射，那么受害者应该不止JAMES一人吧？”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凶手一共放了三枪，第一枪落空，第二枪打中了JAMES。当他看到JAMES倒下时，吓呆了，后悔了，就朝自己的胸口也开了一枪，企图自杀，却因为紧张，没打中要害，被抢救了过来。”

“入狱后，ANDY曾经不止一次的自杀过。当我决定将仇恨放下时，就去了监狱里看望他。他一看到我，眼泪马上就流了下来，整个人靠着墙壁缩成了一团，迟迟不敢抬头看我，不停地说，对不起JAMES，对不起我，自己做了错事，为什么不让他去死？我走过去，抱住他，对他说，孩子，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因为你赔进去了一辈子！JAMES是个善良助人的好孩子，如果你想对得起我们的话，就做一个象JAEMS这样的人，做他未尽的事。可以我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他充满了绝望。我劝道，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任何时候都不晚。

不久后，我接到一封从狱中的来信，是那孩子的。他告诉我的话给了他前所未有的鼓励，他已经开始自学心理学课程，希望能够帮助到那些心理有障碍的犯人，让他们可以重新地阳光地去面对这个世界。是的，这孩子现在就象我的第二个儿子。我们经常有来信联系，有时我也会探访他。他说等待我的来信和探访是他努力学习、好好活着的动力，对我而言，帮助他也成为了我生存的意义之一。”

当斯蒂芬讲述这些事情时，他用的依然是他一贯的平静淡泊的语气，谁也不知道他的内心深处经历了多少的惊涛骇浪。在钟炎荣听来，却是如此的震憾！能够原谅一个杀害独生儿子的凶手，这需要多宽广的胸襟啊！

钟炎荣本身就没什么大病，只是过度劳累而已。在医院里休养了两周半，就全愈了。出院当天，全家人都兴高采烈地来接他。可是在和斯蒂芬作别时，小爱玛却是那样的依依不舍。她哭着抱着斯蒂芬紧紧不放，硬拉着他手要和外公一起出院。大家都留下了联系方式，以便将来经常走动。

裁着全家人，如萍的车风疾电掣般地飞奔着。忽然间，钟炎荣发现找不着北了，他忙问如萍：“我们现在不是要回家吗？走错方向了吧？”

如萍转过头调皮地说：“去庆祝您出院啊！”

不一会儿，到了一家他们经常去的法国菜餐馆，在温馨柔和的氛围中，如萍对小爱玛使了一个眼色，爱玛从书包拿出了一张自制的卡片，递给钟炎荣，说：“祝外公健康长寿。”画面上是两个老人依偎坐在船上迎着日出云游四方，天空上还有几只海鸥在飞翔。显然，爱玛是受到了斯蒂芬海上故事的影响。爱玛又递给婉仪另一片卡片，上面画着两只抱在一起的憨厚可爱的大狗熊，其中的一只胖胖的，还戴着付眼镜，象极了婉仪，爱玛祝胖外婆“永远美丽。”大家都笑成了一团。

如萍从钱包里掏出两张收据，对父母说：“爸爸妈妈，谢谢您这么多年来辛苦地不但照顾我，而且还带大了爱玛。下个月12号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我替你们报名参加了大新旅行社举办的地中海十日游，作为我送给你们的礼物。你们一定要开心玩好哦！”

“你看，我自己都忘记了结婚纪念日。”钟炎荣一拍脑瓜子，好不容易才想得起来。

婉仪忙补充道：“谢谢萍萍，有你的这一份孝心，我和你爸一定会玩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