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书架之二十一
马海甸 翻译家,香港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苏联文学艺术出版社列宁格勒分社策划出版了一套大型丛书,即《诗人文库》,这套丛书绵衍及今,已近九十年。首先出版的是普希金的启蒙老师杰尔查文的《诗集》,由作家高尔基亲自作序,序言先行刊登在《真理报》和《消息报》上,标志着这套丛书隆重问世。序言说:“《诗人文库》的目的,是要使青年熟悉俄国诗歌的历史,并给予初学写诗的诗人以学习技巧的材料。”通读各书,可见这套丛书的凡例:一,限于已去世俄国和苏联有代表性的诗人;二,每部集子前缀以一篇有一定学术水平的前言,辅以详尽而浅显的注释,即所谓在普及中提高。总而言之,能否入选,是对诗人终身成就的盖棺论定。日前,我在俄罗斯一家图书网上获悉了出售这整套丛书的消息。丛书154部,售价9.24万卢布,合三千余美元。当然,即使手边宽裕,我也不会买这套丛书,原因是,丛书有近半出版于三十年前,难以运出俄罗斯境外;此外,多年来,我已陆陆续续买到近三十部,感兴趣的诗人的集子已大体备有。
像苏联时期一切出版物一样,这套丛书不能不留下它身处的时代的烙印。首先,进步和革命的紧箍咒必不可少,历史上的诗人,无论艺术价值有多高,一旦被戴上消极、颓废乃至反动的帽子,不消说压根儿不能入选。其次,政治标准高于艺术标准的后果必然是以人取诗。大凡被认为有“人民性”的诗人,即使艺术性不如人意,因其“政治正确”也得以入选。就因了这,批评家杜勃罗留波夫才气有限的诗作,“火花派”诗人类乎歌曲的诗作,《苏维埃诗歌在十月》,也跻身《诗人文库》之中。斯大林曾以写诗自娱,偏嗜故乡格鲁吉亚的诗歌,于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前出版的《文库》中,格鲁吉亚人所占的比例在苏联各民族中仅次于俄罗斯诗人。格鲁吉亚长诗《虎皮武士》、十八世纪古拉米什维利的《诗与长诗》、十九世纪恰夫恰瓦泽的诗集、二十世纪塔比泽的《诗与长诗》以及《格鲁吉亚浪漫派诗人》,都昂然地登堂入室,成为俄罗斯文学的瑰宝了。到今天,除《虎皮武士》外,这些格鲁吉亚诗作已不为人知。最后一点,有几位诗人如吉洪诺夫、西蒙诺夫,整体成就一般,但因当过桂冠诗人一类的角色,于是也得以夤缘而上,进入不朽者的行列了。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与苏共文艺政策调整有关,《诗人文库》的门槛有所开拓,活跃于上世纪初的诗人们,如弗·索罗维约夫、安年斯基、索洛古勃,一连串流亡诗人如梅列日科夫斯基、巴尔蒙特、吉皮乌斯都被延揽入集,当时,上述各诗人的全集或多卷本集子尚未出版,这对俄罗斯诗歌研究者和爱好者来说,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喜讯。与此同时,按年代分集的十九世纪俄罗斯诗选也收入丛书之中,我在剑桥一家旧书店买到的十九世纪末叶诗选,是个人所藏最早的一部《诗人丛书》。这部集子不乏充满世纪末颓废哀伤情调的诗作,让我读来生面别开。
苏联解体后,除改换了出版社的名字外,《诗人丛书》更名《新诗人丛书》继续出版,甚至连开本、深绿色的封面都一仍旧贯。入选标准首重于艺术性,晚至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崛起、如今已离开人间的诗人如布罗茨基、奥库扎瓦都已入选。流亡小说家纳博科夫、流亡诗人格·伊万诺夫、在苏联郁郁而终的讽刺作家哈尔姆斯也分占一席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我在圣彼得堡涅瓦大街三号买到二卷本的维亚切·伊万诺夫集,其时我的俄国文学史知识还不曾来得及更新,手拿这套沉甸甸的两卷集竟一时反应不过来。不过幸好还是买了下来。
近年图书的销售量大幅度下滑,诗集首当其冲,《诗人文库》自不能幸免。记得最新的一部集子还是去年出的两卷本《布罗茨基集》,今年未出任何新书。女诗人入选的不多,“二十大的产儿”之一阿赫马杜林娜已于年前弃世,她也许能成为进入这一名人殿堂的第七位女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