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记
李喜所
一、南下的火车
1966年9月5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出通知,要求红卫兵到北京及全国各地大串联,把“文化革命”的烈火烧向全国,所需食宿和交通费一律全免。于是,红卫兵迅速出动,神州大地到处都有红卫兵的身影。我也跃跃欲试,但当时南开大学的“卫东”和“八一八”红卫兵围绕是否打倒党委书记臧伯平,“交战”正酣,大都不愿外出,我也暂时打消了出去串联的念头。11月初,臧伯平基本被打倒,除了少数人无休止的派性争斗,多数人已索然无味。而且,中央已发文暂缓红卫兵串联,如果再不出去,恐怕会永远失去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11月13日下午,我和我们班的3位男同学及哲学系的1位好友,一行5人,来到天津西站,乘火车南下串联。
我们计划先往南京,再转武汉、长沙,直奔“红太阳”升起的韶山,然后上井冈山。我们是下午3点的火车,但到晚上12点才容许上车,人多拥挤,我们5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上车,有3个同伴的鞋子都被踩掉了。车厢里人极多,走道、小桌、行李架、厕所里全挤满了人,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凌晨3点多,火车总算开动了。本来是13个小时的车程,但走了两夜一天,才行至浦口,那时没有长江大桥,经轮渡,抵达南京。就这样,没有座位,我们被挤着、推着,由火车转轮船,再转汽车,千辛万苦,11月22日到达长沙。到达当天,我们突然从广播里听到,北京的红卫兵已经召开了誓师大会,决心发扬革命前辈的长征精神,徒步串联。因此,我们一行人也打起背包,开始徒步到韶山、井冈山串联。
二、“毛主席的客人”
徒步串联虽然非常劳累,但少了挤车船的烦恼与痛苦,倒也乐在其中。11月正是湖南收割稻谷的时间,在错落有致的大小不等的一块块稻田中,三五成群的人们边挥镰割稻,边用风车脱粒,然后挑起装满稻谷的箩筐,颤颤悠悠,一路山歌送回家中。更让人感动的是,我们这些戴红卫兵袖章的青年学生,无论走到哪里,都受到热情的招待和无微不至的关怀。不管男女老少,都亲切地称呼我们是:“毛主席的客人。”
离开长沙的第三天,大约晚上7点左右,我们5个人正一瘸一拐向前赶路,但仍没有望见一个村庄的影子。又走了半个多钟头,仍然望不见一户人家。大家精疲力尽,饥肠辘辘,脚上磨的血泡钻心地疼,只好席地而坐,短暂休息。恰在这时,一辆马车迎面而来,马车上还挂着一幅标语:“欢迎您们,毛主席的客人!”我们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是来接我们来了!赶车的大伯告诉我们,近两个月,每天晚上都会有一些红卫兵尤其是女生,因为劳累,行路困难,所以村支书就派他每天在这个时候来接人。“你们想得太周到了!谢谢你们。”我们5个人边说边鞠躬。“不谢,不谢,你们是毛主席的客人,应当的。”大伯说着就把我们扶上车,一路欢歌来到了文家冲,把我们领到了村党支部。支部门口悬挂着一幅醒目的标语:“毛主席的红卫兵,我们欢迎您!”我心中暗想,我们有这样的称呼,好荣耀啊。
稍作休息,村支书就把我们分成两组,安排在附近两个老乡家中。质朴的老乡极其热情,帮我们打洗脚水,还为我们包裹脚泡,随后和他们一起用餐。居然专为我们炒了一大盘鸡蛋,由于好几天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所以吃起来格外香甜。那时的农村,贫困异常,老百姓养鸡是为了卖蛋,凑些零花钱,好买油盐酱醋。除非有特别尊贵的客人,绝不会给鸡蛋吃的。
饭后,略休息一会儿,村支书就喊我们到了他的办公室,和七八个老乡一起学习毛主席著作。这位村支书40岁左右,能说会道,据他讲初中毕业后,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伟大号召,回家务农。他先带领大家学习“老三篇”(毛主席的三篇文章《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中的《为人民服务》和《愚公移山》,然后大讲“文化革命”的意义和“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接着让我们几个介绍北京、天津等地的“文化革命”情况。正准备结束时,坐在墙角的一位相貌极其忠厚老实的老农突然讲道:“我听说工厂的工人都造反了,机关的干部也造反了,你们这些学生也当然不上课了,如果大家都这样下去,我们农民也造反不种地了,那国家不就垮了吗?革命也好,造反也罢,总得吃饭穿衣吧!……”没等老农把话讲完,村支书就愤怒地站起来打断他的话,慷慨激昂地批判他反抗“文化大革命”,死心塌地地走资本主义,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在垂死挣扎。我们5个人也紧跟其后,讲“文化革命”如何必要、毛主席如何伟大、他的话如何不对。就这样七嘴八舌,把老农乱批了一顿,然后村支书宣布这位老农是不折不扣的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勒令其明天参加“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接受劳动改造。后来一问,才知道这个所谓的学习班,就是村里的“劳改队”,包括走资派— 前支书和村长;两位地主、一位富农;两个作风不好的妇女,村民叫他们“破鞋”;再加上这位厚道朴实的老农,共8人。
回家的路上,村支书告诉我们,这位老农虽然出身贫农,但爷爷那一辈是大地主,到他父亲这一辈还很有钱,所以他小时候念过书,有文化。可是他父亲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挥金如土,家道破落,土改时一贫如洗,无立锥之地,就被划成了贫农。快到我们居住的老乡门口时,村支书意味深长地讲:“看来阶级烙印可以残留好几代,阶级斗争很激烈啊!我们绝不可被表面现象所迷惑,把复杂的阶级斗争看得太简单了。像这样活生生的阶级斗争,你们在学校是看不见的啊!”
三、在韶山
离开文家冲后3天,我们到达韶山。这块面积很小的小山村,挤满了全国各地来“朝圣”的人群,熙熙攘攘,一片嘈杂,找个住的地方极其困难。出于对红卫兵的特殊照顾,我们被安排在小学的一间破教室里,厚厚的稻草上铺着几张竹席,好几十人并排挤在一起,但我们却非常兴奋,毫无嫌脏嫌乱的感觉,反而一再高呼:“毛主席万岁!”躺下时已经很晚,差不多快12点了,加上劳累,大家倒头便睡,很快进入梦乡。
第二天醒来时,已红日高照。随便用餐后,便急忙去参观毛主席旧居。长长的队伍已排了有好几里,我们只好焦急地等待。约摸两个多小时后,我们走进毛主席出生的房间,依次参观卧室、厅堂、农具房等,讲解员激情四射,充满对伟大领袖的崇敬。
从毛主席旧居出来,我们就向旧居后面毛主席父母的坟地走去。这是一座走势相对平坦的小山,恰在两座大山中间,宛似大山环抱昂首挺胸的一条巨龙。再向上走5分钟,就到了毛主席父母的坟地。坟地没有任何修饰,和农村一般人家的普通坟地没有什么两样,就是两个小土堆儿,坟前立着两块不大的石碑,刻着两人的名字。让我吃惊的是,坟地前不大的空地和周围的山坡上,很多戴红卫兵袖章的青年学生都在那里跪着,有人还时不时地高喊:“向毛主席的父母致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此情此景,迫使我们几个也不得不随大流,双膝下跪,跟着喊口号。
30年后的1996年10月,我陪一位来自马克思故乡德国特里尔大学的华裔教授来韶山参观。我给他讲了我们这些坚信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思想的红卫兵在毛家坟地下跪的故事,他微微一笑说:“真想不到,你们那时还会出现这样荒唐的事情。”
四、体验“朱德的扁担”
离开韶山,我们继续徒步直奔井冈山。经过去韶山的徒步锻炼,大家体力有所增强,走起路来轻松自如,脚也不再打泡。从湖南的澧陵到江西的萍乡、新余,一路谈笑风生,到达井冈山下的砻市。这是1928年毛泽东秋收起义后与朱德南昌起义后两支军队的会合地,因“朱毛会师”而闻名全国。
我们在砻市住下后,参观各处遗址,拜访老红军,听他们讲革命故事。这里也是遍地红卫兵,人山人海,吃饭时须排长队,参观时更要长时间地等候。有一天上午,我们闲来无事,就到“会师桥”溜达,碰见一群人在那里分发扁担,像当年朱德那样往井冈山的红军总部“挑粮”。此举引发我们极大兴趣,也强烈请求他们发给我们扁担,体验老一辈革命家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由于扁担少,只能两三个人合用一条,我们5人只能给两条。我和另外两位同学领到扁担后,又领来竹筐,然后在附近挑了几块石头,放在筐里,大约六七十斤,挑起来晃晃悠悠,一路小跑,回到住所,准备第二天上井冈山。
上小学时,我就学过一篇语文课叫“朱德的扁担”。通过背诵这篇课文,在我幼小的心里对朱德由衷地崇敬,对井冈山也十分仰望。如今,我们不仅来到了井冈山,还亲自体验一下“朱德的扁担”,兴奋与激动自不必说。第二天一早,我们三个人挑起扁担,哼着革命歌曲,沿着当年朱德挑粮的路线,直奔井冈山顶。由于三个人轮流挑,开始都不觉得太累,但两个小时之后,就吃不消了,尤其是同学小陈肩上红肿,无法再挑,就剩下我们两个来挑之后,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向前爬一步都那么艰难。加上山路越来越陡,只能吃力地向上挪动。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大家都饿了,挑起来重似千斤。我们只好停下来,躺在地上舒服一下,随后吃干粮。由于我们没经验,也没有带水。幸好后来的几位红卫兵有水壶,我们才不至于干渴难耐。吃完干粮,继续往山上爬。这时的两只脚已经不停使唤,东倒西歪,险些摔倒。恰在此时,望见前面的路旁用石头累起一个小平台,走近一看,写着“朱德挑粮休息处”。我们的陈同学灵机一动,建议我们已经体验了朱德的伟大和红军挑粮的艰难,不如把竹筐里的几块石头垒在这个地方,也是对朱总司令的最好纪念。我高声赞许,另一同学也说:“好!”于是恭恭敬敬把石头摆好,一人拿着扁担,余下两人各执一个竹筐,轻轻松松,健步如飞向山顶挺进。
晚饭时分,我们来到了目的地茨坪。这是被高耸入云的山峰环抱的一块盆地,肥沃的稻田纵横交错,晶莹剔透的溪水缓缓流淌,那个风格别致的挹翠湖,把周围雄伟的山峰摄入,相映成趣。但我们肚子很饿,无心去欣赏这迷人的美景,急忙找到住处,赶往专门为红卫兵用餐的食堂吃饭。饭后又仔细观察这里的地形,险要无比。如果在冷兵器时代,要想攻占此地,比登天还难,无怪乎古代的山大王都对这里垂涎三尺。红军在这块要地安营扎寨,实在是明智之选。
晚上,大家聚集在一起学习毛主席的著作《井冈山的斗争》,显得格外亲切。第二天,参观革命遗址和综合展览,讲解员声情并茂的讲解,常使红卫兵高喊口号,“毛主席万岁”几乎接连不断。晚上躺在铺着稻草的床上,我思前想后,难以入睡,居然觉得自己生不逢时,如果我要生长在革命前辈的那个年代,也来井冈山投入革命,那是多么光辉灿烂的人生啊!“文革”时的红卫兵及绝大多数民众,几乎都和我一样,把革命神圣化、绝对化、狂热化,革命是人生的最高追求,是理想、更是价值观,甚至是终生职业。这种不正确的认知,曲解了革命的真谛,但左右着“文革”的方方面面和整体面相。
本来我们准备再到茨坪附近的各处风景点和革命遗址走走,不料第三天晚上茨坪的所有红卫兵被集中起来开会,讲中央已决定停止红卫兵大串联,要求大家迅速回校,复课闹革命。随后,当地革委会就调来了几十辆大卡车,将这里的红卫兵运走。于是,我们也乘车到了吉安,住在一个工厂的招待所里,那天晚上竟然还吃到了肉末炒豆腐,让我终生难忘。说实在的,徒步行走这些天,我们基本没有吃过肉啊!接着,我们从吉安乘船,由赣江到樟树,转火车至株洲,再转车到北京,回到天津已是12月初了。
(题签:吴瑾)
李喜所,学者,南开大学教授,现旅居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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