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娟
9月29日上午传来噩耗:牛汉先生于2013年9月29日早7点30分不幸逝世,享年90岁。震惊中,写下两个句子:华南虎冲出藩篱呼啸而去,汗血马完成他的跋涉。华南虎、汗血马都是他诗文中的意象,也是他精神气质的外化。藩篱,不够准确,应是牢笼,在过去是政治的牢笼,近一二年是身体老迈,曾经那么高大的一个人伛偻困于轮椅的牢笼。而他的回忆录,书名是《我仍在苦苦跋涉》。
没有什么预兆,牛汉先生走得很突然,也很平静。回想那两天正为五卷本《牛汉诗文集》评奖整理材料、请专家写推荐意见。这是在他生前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90岁,也算是高龄了,更何况先生一生磨难颇多,负重跋涉得辛苦,活到90岁也是一种胜利。但脑海中还是不断回放半年前带给他一本《老藤椅 慢慢摇—周有光和他的时代》时,对他说:比起108岁的周先生,您还年轻呢!那时牛汉先生笑呵呵的样子。难过,难过。
一
从上世纪90年代初认识他,印象特别深的是他的热情与活力。言语、思想、动作、神情,都没有老态。70岁还骑车到单位来,有时在小街遇见,他就停下自行车,两条长腿撑着地,笑呵呵地坐在他的“坐骑”上聊两句。姿势还像个小青年,潇洒极了。
牛汉先生没有暮气。也许是因为年轻时被打成“胡风分子”,热情的生命突然被冻结,二十年后一旦冰释,即从年轻状态开始他的新生。他的70岁,也许心理年龄还不到50岁。他曾自称“热血老年”。
他在办公室里把同事的胖婴儿高高举起,大声赞美:真结实!健壮!美!人人都感染到诗人的热情和人格魅力。
提起诗人,人们印象中多半是忧郁的,纤弱的,神经质的,阴柔的,牛汉却正好相反,他深沉,宽广,热情而有力量。上世纪90年代一次诗歌朗诵会上,牛汉深沉而平静地讲他这个人和他的诗;食指朗诵诗时还攥着拳头、仿佛在干着一件“力气活儿”,这两位诗人都很阳刚。
二
他弯着腰看桌上一个塑像。凑过去看,是他的半身像,雕塑家刚刚给他送来的。他端详、审视他自己的雕像,神情有点兴奋也有点赧然,问我:像吗?
像与不像,牛汉先生已然是文学史上人物,出版史上人物,当代史上人物。
这个生命如此丰富、宽广—他接受五四民主、科学精神滋养与启迪,投身抗日斗争,亲历新民主主义革命。开国大典前夕,他奉命打扫天安门城楼,他站在天安门广场亲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却没料到,千年封建遗毒远比天安门城楼要难清扫得多。他罹冤狱、熬过漫长的贱民生涯,因此更深刻了解中国国情,更迫切、更积极地投入工作,直面历史黑暗,不妥协、不通融、不含糊。他的骨头是硬的。他的血是热的。
三
他是著名诗人,任时间淘洗,中国诗歌史上也会留下他的诗篇。还有他的散文,他晚年的创制,绝不同于一般老文人因为精力不济写不动小说、诗歌才转而散文。《滹沱河和我》、《童年牧歌》,几乎篇篇是精品、美文。
他的散文情感深挚动人。那些乡村人物—祖母、父亲、母亲、宝大娘、秃手伯、小栽根儿、王恒德……在他的描摹中各自生动、焕发着人性光芒。他的温热的笔触,细致地抚过故乡的绵绵土、甜根苗、石头、高粱、灯笼红、枣,还有风筝、柳笛、海琴以及钟声……于是他的故乡就诗意地栖居在他的散文中,被读者细细阅读、沉醉其中并勾起他们悠远的乡愁。他的散文将童年和故乡点化成艺术境界,如同鲁迅的绍兴、郁达夫的江南、徐志摩的康桥、沈从文的湘西、丰子恺的缘缘堂那样的。
牛汉散文写乡土、接地气,却不土气,精神和语词都是现代的、诗性的。他并不刻意追求所谓“中国风格”、“中国气派”,没有士大夫气,也没有学究气,却明显见出他具有世界文学的眼光和修养。
他小时喜欢用黏土捏塑人像、动物,发现一脉深红色黏土,就带着镐头去挖,装了满满一篮子,“仿佛采了一篮子鲜活的泥土的花朵”—他散文的语言就是如此质朴优美,随时令人惊艳!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语言表达。这样的作家通常被称为“文体家”。被称为“文体家”的作家不多,但我觉得他算得上一个。
牛汉的诗名太响,多少遮蔽了他的散文成就。须知牛汉是诗人,同时也是可以与现、当代那些著名散文家站在一个行列中的散文大家。不信你读。
四
他的生命的光华闪耀在他的诗文里,也投射到编辑工作中。
1953年入人民文学出版社,深得冯雪峰社长器重。雪峰带着他去文化部开会,周扬来了,雪峰就走,大衣都忘了拿。会后,周扬就故意大声说:牛汉,别忘了把雪峰的大衣带回去。
“文革”前,尽管意识形态领域越来越“左”,牛汉还是编出《艾青诗选》、《殷夫诗选》等书,《保卫延安》也是雪峰交给他担任责编。而“文革”后,他办了两个著名期刊:《新文学史料》、《中国》(协助丁玲办《中国》,任执行副主编)。
“文革”后在出版社他与聂绀弩比较亲近,他称呼他“老聂”,老聂则率意地称他“牛兄”、“老牛”、“小牛”、“大牛”。老聂晚年对牛汉说:算一算,当年鲁迅身边的朋友,有多少成了“胡风分子”和“右派”!
办《新文学史料》即是对历史的探寻。《新文学史料》自1978年筹办至今,从组稿编辑,到1983年至1997年任主编,1998年后担任顾问,牛汉先生始终在这里。经他组稿发表的作家回忆文章太多了,萧军、沈从文、叶圣陶、丁玲、施蛰存、赵家璧、卞之琳、周扬、夏衍、赵清阁……整个新文学史上的作家,那时健在的,几乎都在刊物上发过文章,真是星光灿烂。胡风还没有彻底平反,《新文学史料》就敢于发表他的带有抗辩色彩的文章;正视历史、追寻历史真相,是这个刊物的宗旨;它不仅刊发左翼作家文章,也兼收并包刊登当时被认为是立场偏右的、甚至鸳鸯蝴蝶派作家的史料,没有门户之见,以开放的心态、开阔的视野,完整全面地展现中国五四以来新文学丰富多元的生态体系。正因如此,在改革开放之初,《新文学史料》为经过“文革”摧残凋敝的中国文学沟通久已湮没的新文学源流、为新时期文学的繁荣发展是尽了力、发挥了作用的。也因此,这本刊物至今仍是深受作家、读者喜爱的名牌期刊。可以说,牛汉先生塑造了《新文学史料》的品质:深沉,质朴,大气,敢于最大限度逼近历史真实。
曾有幸跟随牛汉先生到端木蕻良等作家的家里组稿,看他弯下高大身躯,蹲在端木先生的身旁,说,写写回忆录吧,写写萧红吧;也曾反复琢磨过他写给女作家赵清阁的约稿信,那么恳挚,那么得体,透着对她的了解,约稿也是一种艺术啊。近些年来我主持《新文学史料》工作,更是得到他的指点和鼓励,特别是他对于大是大非问题的毫不含糊的态度,他对于文学史上作家的臧否,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困惑时向他求教,软弱时从他汲取一点力量。现在,大树倒下了。我痛感失去庇护和依傍。
五
作为第一个被逮捕的“胡风分子”,牛汉后来琢磨有关部门可能是希望他能揭发胡风。
牛汉解放前与胡风没见过面,解放后胡风帮他编辑出版了第一本诗集《采色的生活》,才见面、通信。当时围绕在胡风身边的作家、文学青年很多,牛汉一个月往胡家跑两三回,遇到鲁煤、鲁藜、徐放、绿原、芦甸、严望、谢韬等人,据说还有更亲近的人和胡风另有约会时间。胡风三十万言书,牛汉没有参与。牛汉当时希望多谈诗创作得失,少谈政治。但当时胡风所受的政治压力是周围人都有感知的。一次聚会,芦甸愤然不平,说:“胡先生这么有影响的人来北京后这么受冷淡,真让人气愤。在我心目中,胡先生的形象很伟大,我一生最敬佩的人就是马、恩、列、斯、毛、胡……”胡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没阻拦,没表态。牛汉心里不以为然。几分钟后借故退席了。
这个举动可能有人汇报上去了,所以第一个抓他,希望他揭发。但牛汉没有揭发谁。他在审判胡风的大会上为胡风辩护,说胡风的问题只是文艺思想问题,没说完就被人推下去。那时胡风已被定为“反革命”了。
胡风去世前有这样的评价:牛汉是个可信赖的人,没有出卖过任何人。这样的评价,对于从那个政治运动频繁、揭发检举小报告盛行的年代生活过来的人,是很高的褒奖。细细推研,同时期那些人物没几个担得起。
而牛汉在晚年这样评价胡风:胡风在中国是一个大形象。在我心目中,半个多世纪来,他的存在,如天地人间的大山、大河、大雷雨、大梦、大诗、大悲剧……一连用了六个“大”。
1978年他从萧军处得到胡风在成都的通信地址,就把刚出版的《新文学史料》第二期寄给胡风。胡风收到后立即回信。
六
牛汉是一个诚挚的人,真诚严肃地生活,无视教条,不苟且,不逃避,不游戏人生。所谓“人间正道是沧桑”,这样的跋涉必定艰苦,但终会得到诚实的生命丰收的果实。
他不吸烟,不饮酒,晚年喜欢吃甜食,吃糖。他说他一辈子没写过一首甜蜜的诗,不是不想写。他的生活中甜蜜太少,苦涩太多。流亡,监禁,受审查,劳动改造……他在干校什么重活都干过。拉大车,像牲口一样,躬身前行,绳套勒进肩背皮肉,所以他感恩车前草。曝晒一夏,他曾从自己脊背上揭下一大张薄薄的透明的人皮!诗人臧克家曾赞美干校是圣地,牛汉说,我与他的感受完全不同。
在绝望的时候,诗拯救了他。干校一带的野山沼泽,那里的树、树的根、湖、鹰、云雀、温泉,都参与了他的生命重塑。那个过程必似经过炼狱,生命经由粉身碎骨而解脱,亦犹如游历童话奇境,身心单纯素白,处处感动于大自然的神迹;是如屈原在汨罗江畔的奔走号呼“天问”,不同的是,屈子走不出楚王的领地、投江,牛汉却在最屈辱绝望的时候,获得精神的解放、自由。他最好的诗与文都是在此时孕育的。诗文即人。
七
曾有人说,活着时,诗以诗人的命运为其命运,诗人死后却是以诗为其命运。这样,真正的诗人因诗文不朽而得到永生。
牛汉先生走了,他的诗文还在,这是我们的安慰。
(写于牛汉先生逝后第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