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质化世界导致了一览无遗贫乏苍白的文化

　　在吾国许多城市，传统的集市式菜市场总是鬼鬼祟祟、躲躲闪闪的阴暗去处。它们只能借助城中村、建筑之间的夹缝、旧城区、小街小巷栖身。菜市场仿佛城市身上的肿瘤、污点，看不顺眼又无可奈何，影响着城市的“现代化”形象。它们绝不会在大都会获得百货公司的地位，房地产开发商设计许多购物中心，却绝不设计菜市场。菜市场要么东搬西攒，要么鬼鬼祟祟。城管要对付的可能就有菜市场，才不会去对付百货公司和麦当劳。

　　但是，百货公司可以没有，菜市场不可须臾或缺。传统中国的大部分都已经被拆迁了，菜市场这种农业社会遗留下来的脐带却无法根除。菜市场拆不掉，因为它连接着餐桌和大地，连接着传统。天不变，道亦不变，天是无法拆迁的。这令菜市场在这个什么都要拆掉的时代得以幸存，只是幸存得有些猥琐。城市化摧毁了无数的菜市场、庙会、茶馆，人们被赶进千篇一律的超级市场。一些行政者在这方面可以说是眼都不会眨一下，他们以为“清明上河”与超市是一回事，后者更为科学、合理、方便。这是一种文盲式的科学观，它完全忽略文明，忽略民族传统，忽略人的心灵感受。一望而知，清明上河是生活世界，超市是付款走人的购物机器（它貌似现代，其实是将生活世界简单化、粗糙化、机械化、数字化、冷漠化）。

　　如此蔑视菜市场，恐怕与20世纪流行的文化倾向有关。传统中国道法自然，赞美大地，热爱生活世界，天堂样板是苏州、杭州……张择端的“清明上河”画的就是中国的天堂呵！天堂不在未来，就在当下，天堂是此时代的人们可以创造出来并享受的。20世纪，反传统成为主流，为全面摧毁中国生活世界准备了思想基础。人们忽略了中国世界的“天人合一”曾经合到什么程度，形而上与形而下是密不可分的，如果天象征着某种终极价值，那么对天的革命必然导致人的世界的末日。反传统就是反生活，“文革”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文革”创造了一种反生活的文化，摧毁生活世界才是“文革”的根本。在“文革”时代，生活就是罪行，人们无法生活，一切生活趣味都成为罪恶。最近读阿赫玛托娃的传记，很是感慨，就是斯大林主义最猖獗的时代，人们依然可以弹钢琴、穿裙子，听肖斯塔科维奇的交响乐，穿得像电影明星一样。而在“文革”中，电影明星赵丹甚至由于在口袋里被搜出一枚硬币而写检查。交响乐、古籍、圣经、论语、项链、花鸟虫鱼、高跟鞋、烫头、美食、文房四宝、集市、庙宇……无不成为罪恶。我记得在革命最激烈的时期，鞋店里只卖草鞋，因为这是红军穿的。“文革”最深刻的恐怖不仅在于对人们的思想站队划线，灵魂深处闹革命，更在于日常生活就是罪行。人们对“文革”的有限反省只停留在政治范畴，那时盛行的历史虚无主义和反生活并没有得到反省，鄙视日常生活世界，成为中国社会发展的一种流行模式。

　　今日中国的城市化乃是一种患着洁癖的城市化，它将日常生活世界的历史、经验、细节统统视为脏乱差。在某些行政者看来，日常生活的未来似乎只有唯一的一种模式，就像飞机场、加油站、麦当劳、五星级宾馆……后果现在已经非常明显，传统中国那种自然而然、其乐融融、活泼泼的、乐趣无穷、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生活世界越来越萎缩（幸存的少数小世界成了旅游参观的对象，也在同质化，仅仅保留着古建筑空壳）。同质化席卷中国。同质化不仅仅是建筑物的同质化，更可怕的是生活世界的同质化。一个小例子，今天在中国，无论南方还是北方，沙漠还是高原，宴会上抬上来的食物差不多都是一样的：多宝鱼，大虾！无论大都会还是小县城，崇拜的都是Gucci包！不仅是画栋雕梁，作坊、老店、集市、庙会……建构其中的生活世界、地方性知识也消失了。最严重的是，同质化世界导致了一览无遗贫乏苍白的文化。在“文革”中，全国只有八个样板戏，文明荒芜，这是人为的禁锢所致。而今天，生活世界的同质化，也同样令文化失去它的丰富性、地方特色，失去它的细节、感染力。曾流行于电视节目的“同唱一首歌”之类其实很可怕，那正是同质化的生活世界的产物。

　　如果以为超市、麦当劳、购物中心的普及就是未来、就是现代化，那么这种未来真的是太没有创意了，完全体现不出我们是一个有五千年文明创造史的伟大民族！如果现代化就是历史的终结，就是消灭中国五千年文明一直保持着与他民族不同的生活特色、地方性知识，就是消灭那种混沌的、不确定的、丰富复杂的、诗意的魅力无穷的世界，那么在某种民族主义的立场来看，这个代价太巨大了。如果我们的生活世界仅仅是对他民族创造的生活世界的简单模仿，那么就算这个新世界物质文明繁荣，又有何尊严可言？更为严重的是，也许七千年前崛起于黄河长江流域的民族永远都无法适应这种模式。这种不适应不仅是大地的、生理的、食物的，更是文化的，也跟人们最原始的自尊心和自我认知有关。传统汉语汗牛充栋的是关于“清明上河”的诗歌、画卷、小说、戏曲……未来的文明是否仅仅意味着一种超级市场汉语、麦当劳汉语、购物中心汉语、高速公路汉语、钢筋水泥汉语、维多利亚小区汉语？我担忧的是，后人将不再明白《清明上河图》中的世界，他们真的以为那是遥不可及的天堂，来世。

　　（作者为诗人）

　　作者：于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