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亦代和徐铸成在反右派斗争之后,都奉命在一些高级知识分子中做收集情报的工作。他们两个人的工作性质、工作方法,大致说来没有什么分别,但也有很大的不同
几年前我读了冯亦代的《悔余日录》(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这是他被划为右派分子之后以悔恨的心情写的一本日记,其中写了他到章伯钧家中去作卧底的事情,他和章伯钧一家建立了相当密切的关系,每次从章家出来,都立刻把谈话的内容写出来,向机关汇报。我看了,就写了一篇《冯亦代之悔》,介绍这本书。我说:“看了这本日记,我不禁为章伯钧捏一把汗。如果在反右派斗争之后,他有什么出格的言行,出格的交往,那就不免会落到几年前张东荪那样的境地了。”又说:“招募右派分子到右派分子群中去活动,以收集情况,恐怕各地都有这样的需要。冯亦代未必是仅有的一例。”
2013年9月《炎黄春秋》刊出了贺越明先生的《徐铸成当卧底》。这个题目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这篇文章是根据《徐铸成自述:运动档案汇编》(北京三联,2012)写的。我连忙去把这本书找来。果然让我大开眼界。从这里我才知道,徐铸成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之后,曾经按照上海市政协副秘书长江华的布置,在高级知识分子中间收集情报的事。他1969年1月22日写的《交代我和李平心的关系》这篇材料中说:
[19]59年9月我摘帽后,市政协领导我们右派改造的江华找我谈,要我多找些人谈谈,做些所谓知识分子的“思想工作”。并说:主要的对象不是右派,而是一般高级知识分子,问我相熟的是哪些人。我一一告诉他了。他说:“你主要找李平心、傅东华二人好了。”他并指示说:“找他们的目的,一是‘量温度’,看他们的思想发热到什么程度;二是送养[氧]气,尽可能把自己的感想,对党的感念,和他们谈谈。总的目的,是把他们的想法如实向党反映,以便党做好他们的思想工作。”他并指出,不要常去,可以隔几个月去一次,遇着国内外重大问题发生时去一次。我从那时起,直到[19]65年冬,先后到李平心家去过五六次,每次去前都告诉了江华或江所指定和我联系的同志,去见过李后,立即把谈话的经过(以对话的体裁)详细记录下来,第二天即送交江华。“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即再未去过。(《徐铸成自述:运动档案汇编》,第198页)
关于这件事,他1968年2月7日写的《交代我的社会关系》这篇材料中说得更详细一些:
和李平心见过几次面,是江华派我去的。[19]60年,我摘帽不久,江华就去动员我去做一些“高知”的所谓“思想工作”,并且说:“这是对你的考验,看你能否打消顾虑,为党做些工作。”他问我以前和哪些高级知识分子熟悉?我举出李平心等,他就叫我先去看李。我问:“像我这样一个犯过大罪的人,如何去做工作?”江华说:“正因为你犯过错误,他们可能对你谈些真话。”他还指示,这类工作的目的是两条,一是“量量温度”,看他们头脑发热到什么程度;二是送送养[氧]气,必要的时候你可以把对形势的体会以及改造的心得向他们谈谈。我说:“后一点我没有把握,一定会讲错。”他说:“自己没有把握的就不讲,只听听他们的意见,如实反映让我们另派人去做工作。”那时,李平心正在《光明日报》等大写文章,大发关于什么生产力自行增值论的谬论,我去找他谈过两次。以后,在周谷城的谬论遭到批判时,江华又叫我去看过李一次,每次谈话后,我都把交谈内容详细地写成书面送交统战部。(同上书,第51-52页)
他说,“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未再去过李平心家了。当然未再去过了。“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李平心就被中共上海市委点名批判。1966年6月15日,他就在家中开煤气自杀了。
他在这一篇材料中接着还说了在李平心之外,他还去收集了哪些人的材料:
除李平心外,江华还叫我找过金兆梓和傅东华以及大右派王造时、刘海粟;每次找他们谈话,是根据江华的指示,了解他们的哪些思想,谈后都写成详细的书面汇报交出去。除掉为完成“任务”以外,我从未自动去找过这些人。
看了他写的这些“交底”的材料,我知道了许多事情,原来读徐铸成写的书,一些似懂非懂的地方,现在却都能够看懂了。比方,后来他在纪念亡友李平心的文章《平心二三事》一文中说的:
在“文化大革命”以前,他曾发表过一组文章认为生产力的发展,虽然主要依靠生产关系的变革,但生产力本身由于科学技术的进步和管理的改善,也不断发展。
这个论证,当时仿佛成为大逆不道,受到了不少所谓“专家”和卫道士的围攻;重则说他是变革生产关系(拔高来说,就是反对革命),轻则说他是什么二元论。总之,莫名其妙的帽子、棍子,雪片似的飞到他的头上。
那时,我正是“破帽遮颜过闹市”的时期,他是我仅有的可以毫不介意、坦率交谈的朋友之一。老实说,我曾劝他:“这样的文章,你还是不必再写下去吧。”当时他已迁居淮海大楼里,三间相当大的房间,满是书架,他指着书架说:“我查阅了德文、俄文版马、列的原著,证明他们有的是误译,有些引用原文,则故意断章取义;我认为我的论点是完全站得住脚的,不论从实际情况,还是根据马列的论述,我都没有错。只要报刊尚给我发表的机会,我还是要写下去,和他们辩论个水落石出。”(徐铸成:《旧闻杂忆续编》,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第178-179页)
原来这正是当年徐铸成奉命收集的一项材料。上面所引他在《交代我的社会关系》这篇材料中正好说了这件事。
当年收集材料的时候,显然是把它作为一种“谬论”收集的。在“文化大革命”时候写这篇材料,当然也只能说它是“谬论”,到了后来写纪念文章的时候,徐铸成不再说这是谬论了。他在《平心二三事》一文中接着说的是:
时间是最公正的证人,正是在他义正词严提出这个论点的时候以及随后的若干年,由于电子、激光等等新的科学的发明、发展,引起了欧、美、日本等国生产的大幅度“起飞”,而这些国家的生产关系,基本上依然原封不动。
这也就足以说明当时那套做法的可怕了:凡是和习惯的说法有一点不同的东西,凡是情报人员自己不懂的东西,就都有可能被认为是反动言论,都会给论者招来麻烦,甚至杀身之祸。
据徐铸成这篇材料说的,摘帽右派沈志远也和他一样接受过这样的指派。《徐铸成回忆录》里讲了沈志远摘帽之后的情况:
我的好友沈志远先生,“帽子”刚摘去,统战部的人即找他“交心”,要他汇报真实思想感情,他天真地说,他只有两点想不通:一、为什么天安门一定要挂斯大林的像,使中苏关系更多了一个疙瘩!二、目前农业生产还容许保留自留地,为什么分配上不容许有自由市场的流通渠道?真是祸从口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上海那位“一言堂”(按:指中共上海市委书记柯庆施)就认为这两点,都是对外对内的要害问题。从此以后,正如上面所提到的那位马列主义专家所说的,对沈暗中念念有词,并假借别的“罪名”,又狠批了他达半年之久,紧箍咒念得他滚地、翻腾、抓头、抓耳,实在无法忍受了。后来,他终于在“文革”前一年就仰药而与世长辞了。哀哉!这是后话。(《徐铸成回忆录》修订版,三联书店,2010,第264-265页)
沈志远是1965年1月26日服毒自杀的。
沈志远和徐铸成一起接受江华的指派去收集情报的事是这样的:
[19]61年冬,江华还叫我和沈志远做过一批从北京出来视察的全国人大、政协委员的“工作”,他们之中有大右派费孝通、浦熙修、宋云彬、潘光旦。江华指派沈志远找费和潘,叫我找浦和宋,并关照要请他们吃饭,和他们多谈谈,我就请浦熙修和宋云彬在文化俱乐部吃饭。以后,也把详细的谈话内容书面汇报。(《徐铸成自述:运动档案汇编》,第52页)
不知道是不是沈志远对于这种改造的考验很觉得厌倦,在“文化大革命”爆发之前就自杀了。
江华还要徐铸成去找过傅雷。这却是一件自讨没趣的事情。徐铸成在反右派斗争中提出过傅雷的问题,傅雷认为这跟他被划为右派大有关系,一直怀恨在心。徐铸成在《交代我的社会关系》这篇材料中谈到了这样一件事:
傅雷是反右斗争初期我在北京交代时首先揭发他的反党罪行的,他对我一直怀恨。[19]60年,统战部的江华一再要我去看他,做他的“思想工作”,我刚进他家的门,就被傅雷的老婆推了出来,说傅生病,不能见人。直到[19]64年春节,有一天魏文伯在文化俱乐部请吃饭,才看到了傅雷,也没有交谈,从此就没有再看到他。(同上书,第51页)
多年之后,徐铸成在《“阳谋”亲历记》一文中为这件事做了一点解释。他说,那是《人民日报》发表毛泽东写的社论《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发表之后不久的一天,中共中央统战部部长李维汉找他去谈话:
李维汉部长问我检查得怎样了。我说:我苦苦思索,实在是什么都倒出来了,但还得不到同志们的谅解,说没有交代清楚和章罗同盟的关系。他说:我知道你和章罗没有特殊的交情,我也了解你是一贯对党有感情的,为什么把报引到这条道路上去?受了什么人的鼓励报才这么办的?你应该讲讲明白。我说:“我这个人,脾气很顽固,向来没有什么人会诱导我走邪路。《文汇报》如果办的方针不对头,一切责任在我。”他说:“你的思想不用太褊狭,想想你的上下左右,和什么人接触过?有意无意受到什么影响?”我心想:《文汇报》复刊方针、计划是党中央审批的,邓拓同志、夏衍同志、姚溱同志最关心《文汇报》,但这些,我能讲吗?万万不能讲。他又再三逼我,我只得说:“我平素最钦佩的是傅雷、宋云彬两位,关于文学艺术问题我知识不够,有时向他们求教。主意还是我自己定的。”这间房子里本来只有李维汉、刘述周和我三个人,讲到这里,我忽然看见旁边一间小屋里,有两个人在记笔记,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了。
宋云彬同志先我陷入罗网,而傅雷同志则因我这一句话,可能要受牵连了,自己追悔莫及。(《徐铸成回忆录》修订版,第360-361页)
他是说,这虽然给傅雷造成了伤害,可是并非本意,到头来自己还追悔莫及。这时傅雷夫妇早已不在人世,他写下这一点,是为了求得自己内心的平静吧。
《徐铸成自述:运动档案汇编》北京三联,2012,30元。 (南方周末资料图)
冯亦代和徐铸成在反右派斗争之后,都奉命在一些高级知识分子中做收集情报的工作,都在刺探这些工作对象的思想动态向党反映。他们两个人的工作性质、工作方法,大致说来没有什么分别。不过据我看来,他们两个人的情况有一个很大的不同。那就是看来冯亦代似乎是参加了一个组织,是不是履行了填表、批准、宣誓等等一系列手续,我不知道。但是在他那本日记里,像“组织”、“领导”、“家里”这些字眼真是触目可见。例如,他说一位同志“代表组织”对他说:“工作中要放得开,不要畏首畏尾,正义在我们这一方面,没有顾虑的必要。有事要造成缓冲机会,和家里多商量,同时要使工作更为深入。”(《悔余日录》第232页)一次上级和他“谈了工作,给我最大的启发,就是对方以进步面目出现时,也要从中发现问题,因为谈话中不能不透露他真实的思想,我以前总觉得一听了正面话之后,工作就只能到此为止,这惟一能说明的,就是我的工作的不深入。而从任何一句话,一种思想的表现中去发现问题,只能开动脑筋,深入地去思索,才会得到结果。这一点的提出,给我的启发极大,也就是给我一个有效的工作方法。”(同上书,第252页)冯亦代是已经将自己定位为“一个保卫工作者”(同上书,第258页),他认为自己“是在第一线作战”了。(同上书,第288页)
他甚至很为自己所从事的这种工作感到自豪。他说:“我这一行工作要有一天发给一个勋章报上刊登出来是不可能的,这样不啻是告诉别人自己是个什么人,而且以后就不用再想干这一行了,想到解放前地下工作的同志们为了保卫党的利益而牺牲一切幸福,甚至生命,则今天在极端顺利条件下工作,又怎能把个人利益提高到党的利益之上呢!想到这些,我也就释然了。”(同上书,第335页)
冯亦代为了提高自己的专业水平,还很注意研读相关的书籍。日记中说:“去东安市场逛书店,买了一本《一个肃反工作者的手记》,回来即一口气读完,十分有兴趣。”(同上书,第211页)“读苏联小说柯兹洛夫所写的《在克里米亚地下》,其中有段写到他装扮成一个农民,但一见别人有西红柿,便急着买了吃,险些暴露了自己,给我的启发很大,一个做工作的人,必须随时注意自己的行动,不能有丝毫的疏忽,否则便要危害工作。”(同上书,第237页)“看了一本好书,是索菲诺夫的《捷尔任斯基生活的片段》,值得重看,对于契卡一段,更须好好研究,从中吸取教育自己的材料。”(同上书,第308页)
在冯亦代的日记里还有这样的话:“家里给了我一些费用。”(同上书,第233页),这里所说的“家里” 就是指招募了他的组织。
而在《徐铸成自述:运动档案汇编》里,却看不见任何一点诸如此类的痕迹。尽管这两个人都奉命干了一些收集情报的事情,但是看来徐铸成和冯亦代在身份上还是有所不同的。徐铸成还不是一个被招募的专业的情报人员。用打仗作比方,虽然都参加了这一场战争,但是一个是正规军,一个是民兵吧。
我看了这些书,反省自己:在我当右派分子的22年里面,如果有某机关来招募,我会应募吗?如果说,要我填表参加某一个组织,我或者会觉得兹事体大,恐怕不敢轻易答应。幸好那时我连一个高档人士也不认识,按照情报机关的标准,毫无利用价值,还没有列入招募对象的资格。不过如果这时领导上只是对我说:“这是对你的考验,看你能否打消顾虑,为党做些工作。”我想我也不免会接受这个考验,去做些这一类的事情吧。不要忘记,我们曾经生活在一个这样的时代,整天接受的都是那种把是非善恶标准完全颠倒过来的说教,那种像催眠术一样的说教,这时我能够清醒地主宰自己的行为吗?
推己及人,我以为对于做过这些事的徐铸成,甚至对于陷得更深的冯亦代,都不要深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