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勇振 台湾师范大学历史系毕业,美国哈佛大学博士。现任美国印第安那州私立德堡(DePauw)大学历史系教授。
“胡适有开山有功,
但留下太多未竟之业”
晶报:您这本《日正当中》从胡适进入北京大学写起,讲述了这个留学生归国后名满天下、谤亦随之的巅峰十年,是否可以说1917年至1927年这十年,是胡适一生最重要的十年?
江勇振:《日正当中》,顾名思义,分析的确实是胡适如日中天的十年。然而,这所指的,是胡适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地位而言。这是胡适奠定他学术界权威、文化霸权以及思想界龙头地位的关键阶段。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从那以后胡适的巅峰地位就开始倾颓。事实上,在学术思想界的地位上,胡适还会在1930年代从权威更上一层楼达到“祭酒”的地位。在舆论界,胡适也更进一步成为“近代中国公共知识分子的第一人”。然而,胡适是一个多方面的人物。他不只是一个学者、思想家、公共知识分子,他还是世界级的人物。他在1938年到1942年,是中国驻美的大使。1917年至1927年就胡适在近代中国思想史地位而言,是他一生的日正当中。可是,等胡适出任中国驻美大使以后,他等于是跃上了国际外交的舞台,与美国及世界各国王公、总统、公卿往来酬酢。而且,那也是他密集取得荣誉博士学位的阶段。因此,在胡适一生学术思想的“日正当中”以后,还会在他出任大使阶段进入另外一个高潮。
晶报:您在书中说“归国十年,胡适在文化的战场上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并用几章来全面考察胡适在这十年里的学术成绩。我们知道胡的《中国哲学史大纲》虽然只有上部,但在20世纪初独领风骚,缔造了中国哲学史研究的新典范。而在“红学”方面,胡的《红楼梦考证》也是“红学”研究一个划时代的里程碑。不过,此后胡适的学术成就就暗淡了,您认为这是时事所造还是他的兴趣转移?
江勇振:在学术上,胡适所扮演的角色是开山者。用今天流行的时髦话来说,就是“典范”的创造者。这点,胡适自己非常清楚。他在1927年的一篇文章里,对他自己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作了如下的论定:“我自信,中国治哲学史,我是开山的人。这一件事要算是中国一件大幸事。这一部书的功用能使中国哲学史变色。以后无论国内国外研究这一门学问的人,都躲不了这一部书的影响。凡不能用这种方法和态度的,我可以断言,休想站得住。”就像你所说的,胡适的《红楼梦考证》也是一个划时代的里程碑,支配了《红楼梦》研究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换句话说,也是一个新“典范”的开山之作。
胡适开山有功,但留下太多未竟之业。我认为你说的很有道理,这是时事所造的,也是他兴趣转移的结果。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在一篇文章里说胡适毕生坚持他科学实证的精神;他不能在还没有作校勘、训诂、辨伪的工作之前,就去作综合、解释的工作。套用余英时的话来说,没有先经过“小心的求证”,胡适就没有办法推出他“大胆的假设”;但这是他实证主义的盲点,完全不是杜威实验主义的论点。如果胡适学术的起点和终点都是中国的考证学,那是因为中国传统所留下来的东西,都必须要先由他亲自“下死工夫去研究”,实证地去重新整理过,然后再“从死工夫里求出活见解来。”胡适注定没有写出他发愿要藏诸名山的中国思想史,我们可以想像他晚年的掷笔之叹:“予不得已也!”
晶报:您提出了“胡适说过就算主义”,这几年胡适确实因为“民国热”而被神化,圣化了。我特别喜欢您在前言里说的那段话—“如果21世纪是胡适的世纪的话,那未来的中国就要回到19、20世纪之交。这是科幻小说里时光隧道思古的幽情,不属于严肃思考中国的现在与未来的范畴。”那么,在您看来,拥有“维多利亚后期思维”的胡适对中国的现在与未来又有着怎样的价值与意义?
江勇振:当代中国的“民国热”,以及对“民国”的神话化是不难理解的。除了怀旧的心理以外,那是对以往翻天覆地的政治社会运动、以及全面丑化民国的反动力。“民国热”的社会意义,就仿如社会集体的卡拉OK。对所谓的“民国范儿”的想像、“再创造”、怀旧、跟卡拉OK所酿造的那种让人可以寄情投射的郎情妹意,岂不有异曲同工之妙吗?从某个角度来说,胡适热当然也是“民国热”的一部分。胡适是一个从前被斗垮斗臭的人。“民国热”既然是一股感性的翻案风,胡适自然是随之而上的。然而,胡适有其更热切与迫切的象征意义。这是因为胡适已经变成了一个改革开放的象征符号。从这个角度来说,胡适不但具有怀旧的意义,他还具有面向未来的意义。所谓“21世纪是胡适的世纪”的说法,固然看似匪夷所思,但如果我们把它放在这个脉络下来理解,就不足为奇了。
胡适那“维多利亚后期的思维”已经是一去而不复返的了。中国不会回头去走胡适走过的老路,或者去走他希冀当时的中国会去走的路。就像非洲的许多国家,从原来连电话都没有的情况之下,一跃而进入使用手机的社会,中国的发展也将是跳跃性的。其实,我1990年代初第一次到中国去的时候,有几家人有电话?然而,北京的少年男女已经流行使用那小不点儿的BP机了。当时,在美国只有医生会随身带着BP机。再一转瞬间,大哥大的时代已经来临。这些历史,对今天的手机族来说,简直就是史前历史。然而,这才是二十年前的事呢!从只有几家有电话、到BP机、到大哥大、到手机,这种跳跃性的发展,就象征着中国走向未来的弹道。胡适的理想当然具有当代与未来的意义。但这就像是说孔子、苏格拉底的思想永远会具有当代与未来的意义一样。可是,我们能想像会有人说:“21世纪会是孔子和苏格拉底的世纪”吗?
研究胡适“材料固然重要,
新观点才是关键”
晶报:您说要研究胡适一定要“假设胡适的假设,求证胡适的求证”,这话说来容易,但实际上除了比胡适还要大胆和小心外,还要通过大量的阅读—不仅要阅读胡适的文本,还要阅读那些影响过胡适的文本。
江勇振:作研究的乐趣,是只有曾经真正倘佯于其中的人才能体会的。在研究当中所得到的乐趣,可以使有些人根本就不愿意从其中走出来,即使书写不出来都在所不惜。我说研究胡适要先打破“胡适说过就算主义”。这其实只是现代学术研究的第一步。任何严肃的学术研究,都是从这一步开始的。诚然,要阅读胡适自己写的文章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遑论还需要阅读影响过胡适的文章。然而,研究胡适的乐趣也就在于此。先说档案。倘佯于档案之中,那种与古人同游所兴起之思古之幽情固不待言。我觉得能在档案里发现具有关键性的信或文件的喜悦,恐怕连人家中彩的喜悦都不及其万一。这种喜悦,我在北京的“胡适档案”以及美国的档案馆都经历过数次。阅读的乐趣也同样是无穷的。胡适的藏书,现在已经再度汇集,收藏在北京大学图书馆的北大文库。我们可以想像翻阅胡适曾经读过的书,看他所画的线、所作的眉批,那种如
同穿过时光隧道与胡适同游的感觉是难以用文字来形容的。即使是阅读不是胡适自己所拥有、但他曾经读过的书,也同样是一种乐趣。我2011年秋天开始写作《日正当中》的时候,隔壁办公室教德国史的同事看见我上个月才读了约翰·穆勒的《论自由》,后来却又开始一本一本地读英译本的易卜生戏剧,她笑我说,你怎么可能尽读胡适所读过的书呢!她替我担心的,是我会掉进因为研究乐在其中,结果却不知道要出来的无底洞。我告诉她说,我不可能尽读胡适读过的书,但是,我必须尽量去读所有对胡适产生过重要影响的书。
晶报:在您眼中,胡适是怎么从布满历史尘埃的材料中活生生地走出来的?
江勇振: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胡适在1921、1922年之间,读了李慈铭的日记以后有感地写下了好几首诗。其中一首说:“五十一本日记,写出先生性情;还替那个时代,留下片面写生。”这是我写《舍我其谁:胡适》给我自己的期许。作到多少,当然有待学者方家批评。有些读者说我找到了许多新材料。其实,材料固然重要,新观点才是关键。只有新观点才能赋新意予旧材新料。而如何才能赋旧材新料以新意呢?唯一的法门就是吸收新的理论。理论的好处,就在于它提供我们新的角度和视野来看问题和诠释材料。材料就像矿物一样,端赖采矿者者点石成金。材料自己不会说话,理论是能让材料生意盎然的点金术。我这些年来,得益于理论的阅读与涉猎,也乐在其中。
晶报:除了文本材料外,您有采访过一些与胡适有过交集的当事人吗?
江勇振:在胡适研究这个领域里,我是一个后进者。因为如此,当我开始研究胡适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胡适同时代的人物可以访问了。我倒是在出版《星星·月亮·太阳:胡适的情感世界》的前夕,有幸得到胡祖望(胡适之子)夫人曾淑昭女士的首肯,到她府上去访问了她。曾女士身体健朗、脑筋敏锐、谈锋健胜。我访问了她两天的时间。第一天,她亲手作了美味可口的中餐给我吃。另外一天,她请我到附近一间雅致的中餐厅午餐。我感谢曾女士让我有机会去访问她,让我对她、对胡适与江冬秀的为人处世都有了更深的体认。
对比师徒:杜威是实用主义,
胡适是民主精英主义
晶报:在杜威看来,“民治”是“民有”与“民享”的先决条件,而在胡适眼里,“民治”只不过是“手段”,无关宏旨,“民享”才是民主制度之鹄的。在这个极重要的问题上,这对师徒的态度是不一样的。
江勇振:自由主义是一个空泛的名词。称胡适为自由主义者,就仿佛是说胡适是一个中国人一样,没有什么诠释的意义。更有甚者,说胡适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套上了这个标签,会让人误以为那已经就是答案。我们必须要问胡适是在什么意义下的自由主义者。我们更必须要问以杜威的弟子自居的胡适,究竟是如何诠释、挪用、或误用杜威的自由主义?这就是我在书中所处理的一个重要的问题。从杜威的角度来看,“民治”绝对不能只是“手段”。对他而言,“民治”是“民有”与“民享”不可妥协的先决条件。杜威民主理念的可贵,在于他坚持民主不只是一个政治的概念,它还是一个社会的概念,同时还更是一个道德的概念。所以他才会说:“民主就意味著人格既是最先也是最终的目的……它意味著说,不管一个人是多么的猥琐、孱弱,他的人格不能是由人家给予他的,不管那个人有多睿智或多伟健。”
与杜威形成对比的,是胡适的民主精英主义。他说:“无论在共产制或私产制之下,有天才的人总是要努力向上走的……至于大多数的凡民,他们的不向上、不努力、不长进,真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这些“大多数的凡民”,胡适后来干脆以“阿斗”来称之。他说:“民主国家的阿斗在选举的时候不但可以画‘诺’,也可以画‘No’;平时不关心政治,选举的时候才做个‘临时的诸葛亮’。”我们知道阿斗是一个极其看不起人的称呼。我们要注意胡适在这里说阿斗可以当“临时的诸葛亮”。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可是绝对不会说“三个阿斗,赛过一个诸葛亮”。这是因为阿斗是一个完全没用的人。就是一百个阿斗也永远赛不过一个诸葛亮。胡适让“阿斗”在投票的时候当当“临时的诸葛亮”,因为在他的民主精英主义之下,治国不是阿斗的事,他们只要“民有”与“民享”就可以了。
晶报:是否能说胡适比他的老师还要实用主义呢?
江勇振:如果这个“实用主义”指的是杜威的“实用主义”,那当然是对杜威实用主义的误解。我在书中已经强调杜威的“实用”不是“效用”的意思。如果这个“实用主义”指的是“可用就好主义”,那就要看我们所追求的是什么。如果我们认定“民有”与“民享”是鹄的,“民治”与否无关宏旨,则开明专制恐怕比民主还更有效率。然而,如果我们服膺杜威的民主政治哲学,则没有“民治”,“民有”与“民享”根本就得不到保障。
晶报:在您笔下,胡适只对美国钟情,“俄国从来就不是选项”。但不可否认的是,胡适也有激进的时候,比如到了莫斯科,他甚至动了成立自由党的念头,要搞社会主义的试验……对此,您怎么看?
江勇振:胡适在1926年欧游的时候从来就不曾以俄国作为效法的对象。历来许多学者说胡适当时曾经一度左倾的说法都是错的。苏联让当时的胡适佩服的地方,是它试图用有理想、有组织、有计划的方式去追赶美国用资本主义的组织方式所达到的生产力。胡适礼赞西方近代文明。他说:“它除了用科学与机器大大地增进个人的快乐与舒适之外,还用组织与立法的方式把幸福的生活推广给于社会上最大多数的人。”这就是胡适用来衡量当时的苏俄的尺度。胡适为之动容的,不是苏联的制度,而是那种用有理想、有组织、有计划的方式去追赶美国的生产力的“实验的态度”。也就因为如此,等胡适漫游到了美国以后,他所亲眼目睹的美国的汽车文明,让他顶礼膜拜到要回中国宣扬汽车文明的福音的地步。
胡适也从来就没有左倾过。他在漫游回到中国以后,斩钉截铁地宣告美国不会有革命,而且不需要有革命。这是因为他说美国已经用生产力以及社会立法的方式,把革命的可能性从根断绝了。胡适钟情美国,从来没有对美国贰心过。他礼赞美国,因为美国用先发制人的社会立法的方式,把可能会发生阶级斗争的问题都给防微杜渐地解决了。
历来学者对1926年间的胡适,只说对了一半,那就是胡适曾经激进过。只是那个激进不是左倾,而是右倾。有多少人能想像他们心目中的自由主义大师会说:“新的国民党已经发展出一个高度的组织,一个新的军队,新的纪律。军队是党的一个部份,党是军队的领袖、老师、灵魂、和大脑……这真是了不得,非常重要。”读者如果觉得不能置信,或者欲知详情,就请读我的这本《日正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