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乐迷对约第·沙瓦尔(Jordi Savall)最初的印象大概都来自电影《日出时让悲伤终结》的原声专辑。这个常见的译名似乎有些过于“诗意”,Tous les matins du monde的字面意思就是“世间的所有清晨”,这部电影叙述了十七世纪法国低音维奥尔琴大师圣哥伦布(Monsieur de Sainte-Colombe,约1640-1700)以及其弟子马兰·马莱(Marin Marais,1656-1728)之间习艺的故事。圣哥伦布温柔的琴声,仿佛长长的叹息,浸透了对于亡妻的思念。这些低音维奥尔琴曲子,听起来是如此地忍耐与克制,但其中仿佛不经意间流露的情怀却愈加动人。演奏这些曲子的正是西班牙著名维奥尔琴家、指挥家、作曲家约第·沙瓦尔。
沙瓦尔1941年出生于巴塞罗那。6岁的时候他开始在家乡的合唱学校接受音乐训练,他后来回忆到,一开始学习唱歌,唱了整整七年复调合唱音乐,这培养出了他对早期音乐的品味。1959-1965年他在巴塞罗那音乐学院学习大提琴。毕业以后开始专攻早期音乐。1968-1970年在瑞士巴塞尔的知名早期音乐学府Schola Cantorum Basiliensis,跟随温辛格(August Wenzinger,1905-1996)教授学习低音维奥尔琴。1974年继任他的老师温辛格成为母校的低音维奥尔琴教授。
1974年,沙瓦尔与他的妻子、女高音歌唱家菲格拉斯(Montserrat Figueras,1942-2011)以及其他一些朋友,在巴塞尔创建了埃斯珀里安古乐团(Hespèrion XX,乐团的名字源自希腊语Hespera,意为西方之国,古希腊诗人以此称意大利,而古罗马人以此称西班牙。XX则代表20世纪,进入21世纪以后,乐团更名为Hespèrion XXI,国内也译为晚星21古乐合奏团)。这是一支专门演奏中世纪、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期的维奥尔琴合奏作品的古乐团,有时也会加入一个独唱歌手,有时两个,有时则加入一支长笛或者一把乌得琴乃至其他乐器。
在瑞士生活了20年后,沙瓦尔于1987年回到巴塞罗那,创建了加泰罗尼亚皇家小教堂合唱团(La Capella Reial de Catalunya),一支专注于1800年以前声乐作品的团体。1989年,他又创建了国家协奏团(Le Concert des Nations),这个演奏巴洛克和古典主义时期作品的乐团编制比较灵活,在需要的时候可以以小编制演奏库普兰的音乐,也同样可以演奏大编制的博凯里尼,或者莫扎特的管弦乐作品。
我对沙瓦尔和他的Hespèrion XX(XXI)的了解,最早还是来自他们在Virgin Classics发行的专辑。那是一套沙因和沙伊特的器乐合奏作品,演录的时间早在1978和1983年,2002年Virgin将这些录音合在一起,以双张的形式重版,用沙因最著名的器乐作品集《音乐的飨宴》(Banchetto musicale)为题。约翰·赫尔曼·沙因(Johann Hermann Schein,1586-1630)、萨缪埃尔·沙伊特(Samuel Scheidt,1587-1654),与海因里希·许茨(Heinrich Schütz,1585-1672)一起(有人将他们并称为三“S”)代表了德国早期巴洛克音乐的最高成就。这三位作曲家的出生年代十分接近,而他们的音乐也有共同的特征,这就是将强调对位技术的德国音乐传统与新的来自意大利的音乐风格结合起来,确立了巴洛克早期德国音乐的新的面貌。《音乐的飨宴》是沙因1617年出版于莱比锡并题献给当时的萨克森-魏玛公爵的。其中包括20首变奏组曲,它们是这种音乐体裁最早的、最出色也是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顾名思义,这些音乐是为魏森费耳斯和魏玛的宫廷饮宴所创作的。每首组曲通常都由一系列舞曲构成:帕凡-加亚尔德(这两个对比舞曲的接续是文艺复兴晚期和巴洛克早期音乐中标准的配置)、库朗特、阿拉曼德。这套唱片中收录了《音乐的飨宴》中第2、6、16、20四首组曲。另外还收录了沙因的一首坎佐纳“Corollarium”,这首赋格式的坎佐纳附属于沙因1615年的经文歌集Cymbalum Sionium。这种包含舞曲和托卡塔式的元素的作品是后来巴洛克赋格的前驱。
沙瓦尔后来谈到文艺复兴晚期的舞曲音乐时说,“而我觉得,尤其是那种混合了多种舞蹈样式的音乐气质(有时是那时的流行歌曲,有时是流行的舞蹈旋律,交织着帕凡、加亚尔德和阿拉曼德等等风格),简直是无与伦比。它们对我太重要了,因为我只关心真正美丽的音乐。”他这张专辑给我的第一印象正是早期音乐所散发出来的那种独特的美和独特的光辉。
作为一名维奥尔琴演奏家出身的古乐指挥,沙瓦尔指挥的声乐作品同样令我印象深刻。这里要提到他比较早的一张专辑,Auvidis-Astrée1988年发行的,曲目是加泰罗尼亚音乐家、圣本笃会修士胡安·塞雷罗尔斯(Joan Cererols,1618-1680)的二首弥撒曲《悼亡弥撒》和《“战斗”弥撒》。
Joan Cererols是文艺复兴的复调合唱音乐风格最后的代表之一,他的很多作品包括关于他的生平活动的档案都在拿破仑战争中被毁掉了,留存下来的不多,直到1930年代,他的第一部较为完整的作品集才得以问世。《悼亡弥撒》(Missa Pro Defunctis)创作于1650-1651年一场瘟疫袭击巴塞罗那之后。这部作品中他交替使用多声部复调创作的段落和单旋律素歌,显示了他对罗马天主教仪式的尊重以及对古老的音乐传统的继承。尽管如此,这部作品仍然是一部高度风格化的作品,带有作曲家强烈的个人印记;它对紧张和热切的重视远远超过平衡和宁静,带有强烈的巴洛克艺术的特征。这是一部为两支合唱队而作的作品,一支为三声部,另一支是四声部,其中包括一个低音声部。沙瓦尔指挥La Capella Reial(彼时刚成立不久)录制的这个录音中,两支合唱队的人声部分都使用了单人声部,同时每个声部又分别用器乐加强(比如第一合唱队三个声部有时用到三把维奥尔琴,有时则用到一支短号和两支长号),通奏低音则由管风琴和低音维奥尔琴担任。器乐的加入除了演奏通奏低音,更是对各个声部人声的有力补充,对于表现出音乐中的情感以及其中丰富的对比具有明显的作用。有资料显示Cererols曾经在他工作的Montserrat修道院和44位音乐家组成的合唱队和乐队合作过,其中包括了弦乐、管风琴、竖琴和管乐器的演奏家。所以沙瓦尔的实践也是尊重历史的。
《“战斗”弥撒》(Missa de Batalla)是Cererols另一部著名作品。这首弥撒曲用到三支四声部合唱队,其中后两支合唱队都有通奏低音支持。每支合唱队都有器乐对各个人声声部予以加强,有些地方甚至部分或完全地由器乐取代人声,比如作为引子的器乐利都奈罗。沙瓦尔用四把维奥尔琴来加强第一合唱队的四个声部,第二合唱队用到一支短号和三支长号,第三合唱队的器乐部分则是四支不同音域的巴松管的四重奏。通奏低音部分的配器比之那首《悼亡弥撒》也要丰富些,除了管风琴和低音维奥尔琴以外,还用到琉特琴和竖琴。值得注意的是,在一些最庄严的段落还出现了“战鼓”的声音。虽然Cererols的乐谱中并没有明确指示这样的配器,但在那些重要的段落插入打击乐器、小号、横笛等乐器的演奏不仅是这首《“战斗”弥撒》的题中应有之意(对于一场战役胜利的纪念),也是那时的一些宗教仪式的庄严场合常有的一种音乐实践方式。
出于对17世纪西班牙作曲家以及这一时期西班牙音乐的了解的相对贫乏,我们可能认为这一时期的西班牙音乐相对欧洲其他地区来说更加“保守”,但是沙瓦尔的“发现”却令我们对这一时期的西班牙音乐有了更为丰富的认识。
沙瓦尔和他的妻子菲格拉斯1998年创立了自己的音乐厂牌Alia Vox。四十多年来,他已经录制和发行了超过200张专辑,曲目涵盖了中世纪、文艺复兴、巴洛克和古典主义时期的音乐作品,特别是对伊比利亚半岛和地中海沿岸的音乐遗产的发掘,成为他独一无二的音乐印记。他认为音乐是最普遍的表达和交流手段之一,它的重要性和意义不能仅仅通过音乐语言自身的发展标准来加以衡量,而是根据它的表现力的强度、内在的丰富性和人性。他的影响力早已超越单纯的音乐领域而延伸至更广的层面。沙瓦尔的音乐会项目将音乐视作在不同文化、甚至是处于战争中的人们彼此之间获得理解与和平的调解工具。他2008年的一张专辑就叫《耶路撒冷,二个和平之城:天上的和平与地上的和平》。与他和他的乐团合作的客座音乐家有阿拉伯、以色列、土耳其、希腊、亚美尼亚、阿富汗、墨西哥和北美的音乐家们。沙瓦尔2009年发行的一张专辑《伊萨坦布尔》基于摩尔达维亚王子迪米特里·坎特米尔于1710年出版的《音乐的科学》一书。当年他曾在伊斯坦布尔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许多土耳其的传统音乐都被囊括了进来。为了录好这张唱片,沙瓦尔特地将那些土耳其当地音乐家请到了巴塞罗那,然后留出了大量排练、与Hespèrion XXI磨合的时间。
历史上,乌克兰、摩尔多瓦、罗马尼亚、亚美尼亚、土耳其等都曾属于奥斯曼帝国,所以他们几种文化之间的关联错综复杂。土耳其的音乐也非常特别。首先是他们的记谱方式——音程计算以“库玛”为基本单位,常用的音程有5种,分别包含4、5、8、9、12个库玛。4个库玛为小半音;5个库玛为大半音;8个库玛为小全音;9个库玛为大全音;12个库玛接近增二度。所以他们的音准更加细密繁复。谱例中加有若干特殊记号用以表示土耳其音乐中的微音程,可以升高1个、4个、5个库玛;或者降低1个、4个、5个库玛,与西方传统音乐的升降号完全不同。而节奏上,除了常用的四拍子,它们喜欢用五拍子和七拍子,甚至十几拍,几十拍这样的节奏,所以复杂程度更高。
这次沙瓦尔带来上海音乐厅的曲目,就包括有伊斯坦布尔的音乐,也有摩尔达维亚、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塞浦路斯、以色列乃至北非摩洛哥的音乐,还能听到来自意大利的中世纪舞蹈和音乐形式埃斯塔皮(Estampie,一种流行于13、14世纪的大众化的器乐曲)……这场名为“我们的海”(Mare Nostrum)的音乐会可以看作一场希腊、塞法迪犹太人、奥斯曼土耳其和阿拉伯-安达卢西亚音乐之间“环地中海”的音乐对话。可谓是一场古老音乐的盛宴。虽然那些音乐形式对于一般听众而言可能比较陌生,地中海沿岸的文明彼此之间的关系可能也有些错综复杂,但这些都不会妨碍我们跟随着沙瓦尔和他的Hespèrion XXI展开一场穿越时空的音乐之旅。《纽约时报》的评论家阿兰·科津(Allan Kozinn)曾经在2005年的一篇评论中写到,“约第·沙瓦尔大量的音乐会和他的录音生涯,(对那些古老的音乐遗产而言),不仅是一个复活的事件,更是一次充满想象力的重生。”而在沙瓦尔自己看来,音乐通过演奏获得了活的生命,每一个历史阶段的音乐都有其特性,它们都有自己的“灵魂”。音乐家通过手里的“时代乐器”(以及属于特定地域、特定的音乐文化的乐器)去演奏它们,实际上是在接近它们的灵魂。“我一直这么认为:只有美感,却丧失了灵魂的音乐是毫无价值的。为了彻底地投入,我们必须将感官美和洞察力相结合,这样才能挖掘到音乐精神和灵魂这样高的层面,这样才可能取得不可思议的效果。”
(来源:共识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