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随着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哈罗德·品特的离世,曾诞生过两位诺奖作家(另一位是萨缪尔·贝克特)的荒诞戏剧流派,其重镇作家已硕果无几。如今当人们提起荒诞派戏剧,首先想到的便是贝克特的《等待戈多》,但是,荒诞派戏剧的真正创立者欧仁·尤内斯库,我们却有必要再一次提起,并永志不忘。
尤内斯库 |
欧仁·尤内斯库,1909年出生于罗马尼亚。父亲为罗马尼亚血统,母亲则是地道的法国人。由于幼时家庭关系的恶化,父亲给母亲和尤内斯库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创伤,这使作家一直都对母亲抱有深爱与歉意,而在与父亲和解失败后,终身都未曾摆脱过对父亲的仇恨。对他来说,“祖国”只能是“母亲生活的地方”,所以法国便成了他的祖国,在数十年的创作生涯中,他也使用法语进行写作。这位横空出世的戏剧大师,也使世界上最优美的语言又增添了一位传承者。
尤内斯库的处女作、成名作《秃头歌女》创作于1949年,即他整整40岁那年,这位大器晚成的剧作家,却从小就有着非同于常人的文学天赋。在上小学时,他就曾尝试以对话的形式写作,12岁便能在福楼拜的作品中意识到文体之美。在此后的创作岁月中,马拉美、波德莱尔和梅特林克等象征主义作家对他的戏剧创作与理念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他几乎所有的剧作中,意象、道具、舞美、舞台提示等细节中都体现出鲜明的象征意蕴。
在正式开始戏剧创作生涯之前,尤内斯库结识了存在主义作家加缪,后者的人格魅力与荒诞哲学深深楔入他的内心。奈何天不假年,加缪的意外离世令尤内斯库陷入深深的悲痛:“我思念加缪,我刚刚认识加缪。他的死,给我留下的是巨大的空白。我们多么需要这位正义者。他存在于真理之中,不为潮流所动,不随波逐流。他是一座里程碑。”从此,荒诞哲学成为尤内斯库戏剧创作中的核心理念,他用迥异而又内在统一的主题和戏剧形式,来试图表达并深入理解这个充满了深深孤独感的荒诞世界。
加缪 |
1950年5月11日晚6时30分,《秃头歌女》在巴黎梦游者剧院上演,遭遇到一片冷落。演出索然无味,观众纷纷离席,最后仅余两三人。这令人悲伤的一天,却在多年之后彪炳史册,《秃头歌女》成为了荒诞派戏剧的开山之作。当作家超越他所处的时代,就容易遭逢不被理解的“窘境”,而卓越的作品必将随着时间的洗礼流传后世,大放异彩。
这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作品,从题目上便已体现了它的荒诞:名为《秃头歌女》,舞台上却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秃头歌女。原来,是在本戏的一次排练中,某位演员不小心将“金发女教师”念成了”秃头歌女“,现场的尤内斯库惊喜万分,拍案叫好,就此将其确定为作品的名字。这个无意中的过程,似乎就已打开了尤内斯库此后数十年荒诞戏剧的创作大门。
剧本中的主人公史密斯先生和史密斯太太,日复一日的过着平庸乏味的生活,就像世界上每一对平凡夫妻那样,波澜不惊,漫不经心,对一切事物都已司空见惯。但是随着夫妻二人对话的进行,戏剧风格开始出现紊乱,进而,一切全乱了。对话的逻辑发生了矛盾,夫妻之间的对话前言不搭后语,时时出现明显而尖锐的扞格。不仅史密斯夫妇如此,连前来做客的马丁夫妇,彼此间也突然变成了陌生人,并在短短的时间内重新经历了从陌生到相爱的过程,最后才恍然大悟般发现:对方原来是自己的爱人。
《秃头歌女》剧照 |
整部剧作中,从始至终起着提示作用、带有象征意味的道具,便是墙上的挂钟。这个“疯狂的挂钟”贯穿全剧,它忽而敲三下,忽而敲两下,忽而敲五下,最长的一次竟然敲了二十九下。钟声的无序正是突显了生活的无序,整部剧中疏离陌生的人物关系,混乱的时间和逻辑,理直气壮的成为生活中的绝对现实,这种日常化的荒诞使整部带有喜剧意味的剧作具有了无法逃离的悲剧性。剧末,尤内斯库运用封闭式的环形结构,让马丁夫妇延续了史密斯夫妇的生活常态,这种延续象征着循环不息,象征着彼此相同:这个家庭如此,那个家庭也是如此。作家将荒诞纳入循环往复的轨道,在悲剧性中注入了人类的宿命:“说话声戛然而止。灯光重亮。马丁先生和马丁太太像本剧开幕时史密斯夫妇那样坐着。戏剧重新开始,马丁夫妇准确地念着史密斯夫妇在第一场的台词。戏重新开场,而大幕徐落。”
《椅子》舞台设计 |
1952年,尤内斯库的新作《椅子》首演,遭遇了与此前相同的冷落,依旧无人喝彩,戏剧的演出令人迷惑不解。直到四年之后,这部作品才得到了戏剧圈内人士的认可和赞誉。《椅子》写一对年近百岁的老夫妇,住在一座死水环绕的孤岛上,每天摆弄着椅子,与椅子上并不存在的虚拟人物说话、做游戏。这对老夫妇其实就是《秃头歌女》中步入老年的史密斯夫妇,他们孤寂、封闭的生活喻示着整个人类都被笼罩在巨大的孤独感中。
到了后来的《阿麦迪或脱身术》中,夫妻关系比此前的剧作更为紧张,二人因为保守着共同的秘密(房间中藏匿着一具不断生长的死尸)而惶惶不可终日。死尸身份的不确定性就具有了某种象征意味,象征着婚姻死亡的原因以及结果。这具死尸横亘在他们的生活中,不仅意味着爱的死亡,更意味着生存的危机。
《椅子》剧照 |
创作于20世纪60年代的《犀牛》,终于为欧内斯库赢得了国际上的广泛声誉。作者出于政治倾向性而创作了这部剧本:“此剧的意图就是要描写一个国家的纳粹化进程,以及由于对这种传染病的变态反应和集体的精神变异给这个国家造成的混乱。”(尤内斯库,《意见和反意见》)在一个城市中,人们逐渐异化为犀牛,“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主人公贝朗瑞一直竭力抵抗这种同化和集体无意识,可是在失去友情和爱情之后,孑然一身的他终于不得不面对独立抗争的局面。剧作结束于贝朗瑞左右摇摆、最终坚定了独立信念的长篇独白中。《犀牛》被搬上舞台后,人们的诠释超越了作者的政治批判本意,使其富有了更为深刻的哲学意味。犀牛是强悍、野蛮、力量的象征,当人们逐渐变异为同一的犀牛,具有了相同的进攻性和破坏性,就将导致一致性对个性的消灭,个体的消失。《犀牛》中的变异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卡夫卡的《变形记》,二者都是突然发生而毫无缘由的。但区别在于,甲虫是弱者的象征,犀牛则具有了攻击性;《变形记》写结果,写变形后发生的事,《犀牛》则着意于写变异的过程,人的内在驱动力把人推向了变异;《变形记》写个体的变异,而《犀牛》则是写群体的变异,写社会的同化与盲目的从众心理。
写过这样一部社会同化作品的尤内斯库,本身却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他厌恶传统,反抗传统,甚至曾作惊人之语:“我之所以写剧本,是因为我讨厌戏剧。”当入选法国至高无上的学者机构法兰西学士院,成为四十位“不朽者”中的一员后,尤内斯库在此后几十年却始终保持着淡泊超然的态度。甚至在学院举行欢迎仪式的前夕,他竟然接连发表了两篇文章,来指出学士院应当更“开放'、更"有所作为"、更"贴近现实"、更富有"活力",而不能像一个“老妇人”。这在当时必然的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悦。
极具个性的尤内斯库在剧作中经常展现出他自己的身影,他的反叛完完全全体现在了他的戏剧中。《秃头歌女》是“反戏剧",“悲剧性闹剧”《椅子》,”喜剧性正剧“《上课》……他曾说:我把我的戏剧称为“反戏剧"、“喜剧性的正剧”,而把我的正剧称为“假正剧”或“悲剧性的闹剧”,因为在我看来,喜剧的东西就是悲剧的东西,而人的悲剧都是带有明显嘲弄性的。
贝克特 |
尤内斯库的荒诞剧兼具喜剧成分与悲剧特色,几乎在每一部剧作中,整个故事的过程、构成戏剧的单位元素,失去语义的语言狂欢,都充满了喜剧甚至闹剧的色彩,而剧作的内层结构,则充斥着焦虑的沉重感,并最终通往带有苦涩的悲剧终点。
《秃头歌女》的结尾,马丁夫妇一字不差的重复史密斯夫妇的台词,整幕剧结束之时,正是另一个乃至千千万万个悲剧的起点。
《椅子》中的老夫妇在剧末投湖自尽、没有一句完整台词的演说家沉重的走出大门后,当台下观众面对着那些在老夫妇虚拟想象中坐满了人的空椅子准备离场时,整个剧场 突然响起看不见的人群发出的嘈杂声——大笑声、低语声、嘘声、嘲弄的轻咳声;这些声音由小到大、由弱变强,又渐渐变弱,持续的时间足以令观众们对这一结尾留下深刻印象时,大幕才沉重的徐徐降落。
《国王正在死去》的国王,最终无法抵抗生命的衰竭,在象征死神的玛格丽特王后的引领下,以梦幻的方式离开了人间——“国王坐在王座上。在这最后的场景,人们看到门、窗、大殿的墙,逐渐消失。除了坐在王位上、笼罩在灰色的光亮里的国王,舞台上已别无他物。最后,只剩下灰色的光照。窗、门、墙、国王、王座的消失是缓慢的、渐次的、很清晰的。坐在王位上的国王,在渐隐在轻烟中之前,使人能看见他停留一段时间。”
尤内斯库的每一部作品,结局都带着如此意味深长的悲怆, 令人经久难忘。最后的舞台动作,将此前一切的喧闹都归结为深沉而悲凉的终局,如同一个插科打诨、极尽笑闹调侃之能事的小丑,在曲终人散之时,疲惫而孤寂地垂首坐在人群身后,摘下微笑的滑稽面具,露出泪流满面的愁容。
1994年3月28日,在健康不断恶化之后,尤内斯库溘然长逝。这位堪称荒诞派戏剧国王的法国先锋戏剧大师的谢世,标志着一个风生水起的戏剧流派走向了尾声。而留给后人的,是他留下的戏剧作品和戏剧理论的宝贵财富。诚如当时《罗马尼亚文学报》所说:戏剧的国王死了,国王的戏剧仍活着。
在这篇文章行将结束时,我的心中也充满了忧伤。他的喜悲剧,在阅读过程中经常令人莞尔,而蕴含其中的悲凉喻示,让人深刻的体会到早已注定的在劫难逃。我们经常在看一个故事时落悲伤落泪,也许是因为代入了人物的处境,而在尤内斯库的作品中,我们悲伤,是因为剧中人便是我们自己。最后,想用尤内斯库式的语言,来结束这篇文章,来表达,对这位伟大的戏剧宗师深深地缅怀:
尤内斯库死了,
国王死了。
尤内斯库不死,
国王不死。
国王不死,
荒诞不死。
国王不死,
荒诞永生。
【后记】
重读尤内斯库是一个偶然。
在最近两个月里,遭遇的变故令我终日困陷于悲伤之中不能自已。偶然的原因,从书架上取下了久违的加缪全集,一头扎入他的文字中,甚至暂时忘却了烦恼。虽然所读的文字是加缪关于卡夫卡创作的阐述,是关于社会与人生的剖析,但是,加缪的叙述却奇妙地慰我于困顿。读那些艰涩的文字时,有了和他对话的感觉,好像看到他在招手,说,这会儿不要想别的,来,我们说会儿话。加缪英年早逝,47岁车祸去世,至今已悠悠五十六载。这位几十年前叱咤风云的作家,穿越了历史风尘,穿越了生死,在我最艰难困苦的时候,以他留下的文字来慰藉我,这样的温柔照拂,带给我的抚慰欲说难详。
一位豆瓣友邻曾说道,平日里她难以被身周的亲人与朋友理解,只有在翻阅从未谋面的祖父留下的藏书时, 透过同样的书页与字句,与故去祖父的目光相重合,才能感到安稳与认同。友邻伤感地说,这位从不知道她存在的祖父,如果在世,也许会理解她,会指导她读书,会有很多话和她交谈。在阅读加缪时,我深刻的理解了这位友邻的孤独,也深刻的体会了,她在文字中得到的安慰。
其实,孤独是不可言说的。
在阅读尤内斯库时,看到了他对加缪的崇敬,更重要的是,加缪的哲学深深地影响了他,甚至成为他此后作品的创作源泉与核心。某种程度上说,尤内斯库是加缪的传人,他以戏剧的形式补白和完成了加缪生前未完成的事业。
这个世界是不可理解的,人也不可理解,爱情也不可理解。有时,我们面对千篇一律,有时,我们面对大相径庭。尤内斯库的荒诞蔚为大观,包罗万象,读者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和视角来解读他。他的每部作品也各不相同,如果说他所有的作品都表达了相同的荒诞主题,那极为不公正。我在加缪的作品中得到抚慰,在尤内斯库的作品中,更能彻骨的洞察这个世界的本质。遭遇的所有变故,突发的所有不可知,都是世界的荒诞之一种。
《观音山》中,张艾嘉说,人不应该是孤独的。
是的,人,不应该是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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