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谈到“理想主义”,绕不开八十年代。当然八十年代需要“去魅”,有一个关键问题需要回答:八十年代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现在已然社会中坚,为什么当前社会之中畸形吊诡魔幻比比皆是?
无可否认,最沮丧之后的九十年代,一直到现在,资本迅猛涌入,人汇集到资本浪潮之中。外在环境似乎可以解释这个问题。
我不满意也不认同这个回答。
除了做过《冰点周刊》的副主编,卢跃刚还是天则经济研究所的创始人之一,从八十年代开始他一直在做中国改革开放的研究,采访过大量改革亲历者。他也在追问思考,“80年代发生了什么?80年代给后来的生活带来了什么?”
“如果把问题泛社会化,就会推卸掉个人的责任。”采访中,卢跃刚提到了这一点。寻找八十年代的逻辑,首先需要去打开八十年代的事实,不加任何修饰,没有任何迷雾。
承担个人责任,是去找到事实。集体同样也可以存在,但前提是独立个体汇合的集体,而不是集体之下的“千人一面”。后者已经在人类历史上酿成了一次次的“乌合之众”惨剧。
我们需要警惕需要反省。
以下是搜狐文化专访卢跃刚全文的下半部分:
嘉宾介绍:
卢跃刚,《中国青年报》记者、作家,《冰点周刊》前副主编,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创始人之一。在《中国青年报》供职三十年至今,发表大量新闻作品,出版非虚构作品《辛未水患》、《长江三峡:中国的史诗》、《以人民的名义》、《乡村八记》、《在底层》、《南中国海喻言》、《大国寡民》、《东方马车——从北大到新东方的传奇》等等。
卢跃刚 |
“假大空”愚昧公众的可能性没有了
搜狐文化:现实的不如意常常会带来沮丧感,这也是当前一个很普遍的现象。
卢跃刚:如果沮丧的话,哪有八十年代末期更令我们沮丧?一片死灰,一片绝望。当时有两个论调很流行,一个是“崩溃论”,一个是“滞胀论”。滞胀论是一个特定概念,勃列日涅夫时期是长时期的政治高压,经济萎缩,社会没有活力地往前走,被称作“勃列日涅夫滞胀时期”,类比当时的中国。我八十年代最末期研究了中国八十年代,结论是这两种情况都不会发生。
搜狐文化:八十年代的相对宽松自由环境下,并没有带来中国历史随后的推进过程,一方面是外在的崩裂与压缩,另一方面必须要去追问改革,乃至八十年代深层的问题所在,以你个人的经验与思考,八十年代的问题在于什么?
卢跃刚: 近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在研究改革开放,见到了许多的改革者,跟他们讨论这类问题,80年代发生了什么?80年代给后来的生活带来了什么?
我发现80年代很重要的一个特征就是改革开放,“改革开放”应该叫做“开放改革”,实际上没有改革,因为所有的改革都是倒退,倒退越彻底,改革越成功。
搜狐文化:为什么这么说?
卢跃刚: 80年代所谓的最成功的做法都是五六十年代不断出现过的做法,是五六十年代非常成熟的想法和做法的回归,是以人们的常识需求为前提的回归。
用社会达尔文向前进的观点来看,社会发展历程是线性向前的,从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这也是建立计划经济和社会主义的理论基础。实际上这种观点是错的。尊重人们要吃饱肚子的想法,社会资源配置必须公平,这是改革的本质。中国的“改革开放”成功的核心是开放,打开大门,面对世界。
搜狐文化:打开大门面向世界之后,最重要的变化是什么?
卢跃刚:外部的规则进来,跟全球构成了一个流动、互动的活水,这一点是不可改变的,而开放的过程对每个人的影响都是革命性的,我们看到听到了不同的东西,再用蒙昧主义、假大空的东西来愚弄公众的可能性没有了。人们不会允许也不会满足沉闷倒退的思想,回到计划经济是不允许的。
现代化创伤带来的“自大“与”屈从“
搜狐文化:开放以来,现代化依旧是很漫长的过程。
卢跃刚:现代化还没有结束,后现代已经来了,工业文明没来,信息革命来了,生态文明要来了。这个过程是长时段的动态过程。比如某一个报社,在转型过程当中所出现的质量不稳定问题,也不能断然地推出一个结论:大家放弃了追求。
搜狐文化:近邻日本已经实现了现代化,对我们有何启发?
卢跃刚:近代以来的中国有两个参照系,一个是俄罗斯彼得大帝以来的变革;另外一个就是日本的明治维新。特别是明治维新以来的日本社会变革,基本特征就是知不足,反省自己的民族,全面地低姿态地向西方学习,建立一个以现代文明为特征的现代国家。
很可惜,至今我们并没有完成现代国家的过渡。我们现在绝大多数的生活必需品,构成现在生活、生产的绝大部分的要素都是来自西方。但是,你看,现在我们面对世界的姿态多高,觉得自己多么了不起。以现代民主、法治国家的标准看,观念和社会形态,严格讲,我们是不及格的。
搜狐文化:“姿态高“的同时还会”崇洋媚外“,比方在与西方知识分子的接触过程中间。
卢跃刚:我们这个社会至今存在没有愈合的现代化创伤,这个创伤带来了整个民族巨大的深入内心的自卑感。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没有愈合的创伤带来的不自信表现,一方面是自大,另一方面是屈从、自卑。这不是一个正常国家的,或者一个自信民族的正常心态。
放在一个人身上,在一个时段觉得自己万事不如人,乍富后,就觉得自己比别人牛多了,起码觉得自己有了收拾他人的能力,不但表达出来而且很可能做出来。这不是自信,而是自卑。根深蒂固的自卑。
没有法治保证,“文革“式集体行动依旧可能
搜狐文化:“一方面自大,一方面屈从“也就是奴性和戾性的共存。这种共存与49年之后一系列阶级斗争有很大关系,今年是文革五十周年,担忧第二次文革的声音很多,会出现第二次文革么?
卢跃刚:我们是文革过来的,我们看到人类最丑恶的一面。文革结束,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时候还有一个共识,第一,文革不会再发生;第二,文革不能再发生。这个共识不单单是知识分子的共识,而是整个朝野的共识。当然重庆模式之后,我们看到了非常熟悉的文革方式。很多的文革的余孽和遗迹在这个社会广泛存在。
搜狐文化:这种“余孽和遗迹“可能到达一个产生变化的奇点么?
卢跃刚:如果没有法治保证,在社会之中完全可能发生“文革“式的集体行动。突然让一拨人冲上街来打砸抢,勒庞的《乌合之众》和《革命心理学》讲得很清楚。这是社会集体行动之中普遍存在的现象,只是我们比较陌生,在革命的话语里面没有归纳。
古斯塔夫·勒庞 |
搜狐文化:法治社会下的集体行动是什么样的?
卢跃刚:法治社会也会有集体行动,在外在束缚和规则之下,力度不会那么大。2004年我在法国布列塔尼,听说当地人农民抗议示威,把市政厅给烧了。这个事情也让我很震惊。但是这些激烈行动并没有导致社会系统性崩溃。
实际上从社会行动的角度来看,集体行动是人类社会普遍的一个情景,只是程度不同,方向不同,性质不同罢了。我们国家有文革再次发生的强大基因,在社会的转型过程中,受制于文革所训练出来的集体意识状态不断显示出来,只是我们还有侥幸心理,没有把这种显示出来的现象归结到“文革“上。文革是我们这个民族更极端更熟悉的集体行动。
搜狐文化:需不需要警惕“文革“可能再次出现?或者说”文革“式的集体行动的发生
卢跃刚:当然要警惕“文革“的再发生,它对社会的破坏太大了,几乎对每一个家庭都会带来巨大伤害。
搜狐文化:如何去反思文革?是不是反省的力度还不够
卢跃刚:对文革的反省远远不够。在我看来,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对文革的总体反省还没有开始。现在已经在遗忘了,一些无耻文人甚至提出对文革丑恶历史要“积极遗忘”。对文革采取一种回避的态度。当然回避有时候是本能,一定程度上,日本也回避,德国也回避。
但是对于整个制度建构来说,如果是往前走,就会有一个比较健康的心态来对待文革所犯的错误,如果是停滞不前,甚至倒退,就会回避、遮掩必须进行深刻反省、研究、清理的历史事实。不幸的是,我必须承认,今天我们听到的多是令人沮丧的消息。
采编:沙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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