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往往会限制奇想？“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治学与想象，其实相辅相成

　　近日两岸，教育与教改都成了火热话题。台湾欲推行十二年义务教育，引发社会大众再一次检讨教育目标，学习评量也成为焦点。大陆也适逢多项招生考试，各方见解多有讨论。其中南方科技大学校长朱清时的评论，则格外深得我心：“现在的大学都是以给学生输送知识为主。其实，真正优秀的人，首先应该有想象力。有想象力，才会创新；其次应该有很强的洞察力，能够发现事物之间的规律；最后应该有很好的记忆力。”

　　记忆力固然重要，但在网络盛行，几乎任何数据皆可在数秒内搜得的时代里，记忆本身已经完全丧失优势，唯有活用知识才能称得上是“学习”。活用知识，其实正包括“想象力”与“洞察力”的要素。而想象力，更是推陈出新，不断进步的关键。至于想象力从哪里来，答案其实很简单：学习越扎实，知识越广博，想象力就越丰富。

　　一般人常有误解，认为书读得多，最后学问往往会限制奇想，“学院派”正予人迂腐的刻板印象。然而真正的事实是，只有书读不通的人，才会死板保守。那些真正博览群籍、学识通透者，绝对都有过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演奏家夜以继日辛苦练习，一曲琢磨数十年，难道不会因为过度练习而折损了想象？当然不会。对真正知所标准、了解音乐、懂得思考的演奏家，练习只是确保舞台上的演出水平，并非练出一个不可改变的诠释，从一而终而不求变化。技巧越是铜墙铁壁、固若金汤，演奏家也越能在表演时驰骋想象，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同理，越是体察作曲家意念，越是深入解析作品之和声理路，思考也就越能触类旁通，表现只会越灵活越丰富，而非投鼠忌器、动辄得咎。我所认识的杰出音乐家，无一不学养深厚。技巧只是工具，透过工具能说出什么话，才是他们能成一方大家的关键。

　　意大利小说大师卡尔维诺，以技法巧妙、想象诡奇闻名于世。台湾著名小说家、学者纪大伟，称卡尔维诺是“写小说的孙悟空”，其把戏之多之妙，令人叹为观止。但这位意象上天遁地的文学巨匠，论起往日经典，那学问也令人佩服震慑。无论是他在哈佛大学讲稿收录而成的《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或是品评各家名作的《为什么读经典》，卡尔维诺都告诉世人，他可以是孙悟空，也可以是如来佛。展手可让觔斗云翻腾跌宕，却时时不忘放本好书在掌心。

　　最近读了一本小书，内容是20世纪作曲巨擘梅湘谈拉威尔的三首作品。大师论大师，自然精彩万分。对充满童趣的《鹅妈妈组曲》，在最后一曲《神仙花园》，除了调式与和声分析，梅湘更写下如此感人的文字：

　　“这是童年与人性的花园。音乐里尽是所有儿时的神奇魔法——那像是找到昔日旧玩具时所流下的泪水，是伸手触摸却可能幻灭的过去。”

　　“随着滑音和钟声，花园在管弦乐音浪中开启，一切却又停止在最后的和弦，仿佛音乐化成了大理石像。那花园终究只能让人瞥见一眼，宏伟的大门仍然阖上。原来神仙花园无论多么美好，都无法闯入……那是人类的秘密，你只能用梦来进入这个花园……”

　　如果你听过《鹅妈妈组曲》，听过《神仙花园》，就会知道这真是最美、也最贴切的形容。坚实的音乐训练与写作能力，让梅湘摸透拉威尔的所有技法，但这本书让人打心底佩服的，是梅湘在深入拉威尔作品后，进入音乐本质而直探作曲家内心的评语。那是学问，也是想象力。要分析《神仙花园》的和声或句法，就连我也可以做到；但要写出梅湘对《神仙花园》的描绘，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手笔。

　　（作者为音乐学博士）

　　作者：焦元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