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教育问题是中国全部问题的显影。”,当然可以引出一系列的排比,但同时需要进一步去探究这些命题是否可以从事实逻辑上加以说明。
站队思维,也像幽灵一样盘旋在历史的天空。站队思维与展现态度之间有大量关卡需要渡过,这些关卡包括语言的本能,历史感的消损等等。这一道道关卡,也是抵达现代化要经过的路标。
用何来渡关卡?依旧可能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以赛亚柏林阐释过“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林毓生在《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之中,也阐述过这一对概念。突破“站队”的思维方式,审慎的思考,担负自我责任的行动,这是“积极自由“的一种体现。有说话的权利,同样有沉默的责任,后者是”消极自由“很重要的一种表现。
采访的下半部分,葛剑雄谈了他个人对文革的一些反思。以下是采访下半部分的全文:
嘉宾介绍:葛剑雄,1945年生,曾任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现任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全国政协委员。著有《西汉人口地理》,《中国人口发展史》、《普天之下:统一分裂与中国政治》、《中国移民史》等。
葛剑雄 |
都以为自己是受害者 谁是加害者?
搜狐文化:社会上的不良风气,一些不良现象,学校是不是要承担一定的责任?
葛剑雄:现在很多不良风气,不要以为都是学校的问题。举个例子,当然有些老师是不好,要收人家的礼,但那是谁想出来要给老师送礼、贿赂老师的?很多都是家长主动想出来的。又比如有些大学生是通过“后门“进入大学的,往往不是通过具体的老师,而是通过当官的这条线进来的。如果不是全民的,从整个社会进行反省、做出改变,单独要求学校是做不到的。
当然现在社会还是有很多问题,但是现在看到很多问题是在发展过程中间的,比如大家都普遍认为现在的大学生不行,其实没有好好调查。现在大学两极的差异比较大,其实好的孩子很好的。
搜狐文化:社会上道德败坏现象层出不穷,像新闻中曝的老人碰瓷等,为什么?
葛剑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对于文革,对于49年之后的各种运动,整个社会没有进行道德上的梳理。一些老人碰瓷赖在地上不走,我们要考虑这些老人是什么时候受的教育?他们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受的教育。当初老师就在议论,这些孩子变得这么坏,等到他们将来做父母了,他们会怎么样?这些老人不是老了才变坏的,年轻的时候他们就没有好好受教育,文革的时候就变坏了,现在有机会表现出来了。他们是老了再坏,还是坏人老了?是坏人老了,这些我们都有亲身体会的。比如说基本的文明礼貌,那个时候我在教中学,非常注意学生的文明礼貌。但文革一来就不行了,学生下工厂回来,满口全是下流话。
搜狐文化:如何来对待、反思文革?
葛剑雄:现在大家不反思文革,一反思文革就是去反思上层建筑的事情,这个是政治上的问题。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做了决定了,彻底否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除了政治层面之外,每一个人都应该反省。我们这个社会本身的一些是非大家要自己反省的,现在都把自己当成文革的受害者,可以说当时几乎没有一个人没有做过违心的事情。
我自己也反省,文革开始的时候我不到20岁,我也是完全跟着文革走、跟着文革做的。到了70年代我才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难道我跟着上头政策做的过程中间没有私心吗?我有私心啊,怎么会没有呢?因为当时我一直入不了党,我想这个时候(文革期间)更先进一点,以便入党。
那我们每个人是不是也应该考虑考虑自己呢?包括我们家庭的教育。这样来反思才是有意义的。如果想通过反思再搞臭几个人,或者算算某人的账,那样既没有社会效应,而且也是超出我们范围的。没有经过文革的,也要看看身边哪些是受文革影响的。
搜狐文化:作为过来人,你认为文革中有肯定的地方么?
葛剑雄:应该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包括文革中间的“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干部下放“、”五七干校“,都是彻底要否定的。
还有一点,不能因为我们有些领导是下乡出身,就认为“上山下乡”是对的。“上山下乡”这个运动绝对是错的,他们现在有句口号叫“青春无悔”,胡说八道,是你自己选择的吗?那是“青春无奈”,没有选择的。
他们这些人中间通过自己的努力,还是没有虚度,但并不等于说“上山下乡“就是对的。还有的人说很多人是通过”上山下乡“走出来了。如果不搞”上山下乡“,出来的人才会更多,我们都知道那十年科研部门、大学、政府机关都曾经青黄不接。
死人总是好的以及春秋笔法
搜狐文化:有人讲“文革时期社会更公平“。
葛剑雄:中国现在有两个特点:第一个,人去世了,总是好的。第二个,往往有的时候,因为不敢批评现在,就要拿以前来比照,比照是凭想象的,像有些人说文革时候都是平等的,平等什么?那个时候是“大家一起穷“。
现在很多对文革的评断也只是凭一些只言片语,有人讲“那个时候风气好“,”风气好“是在高压下面的”风气好“。举个例子,当时(文革)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怎么检查,现在听了可能都要笑掉牙的。比如我去卖废报纸的时候,我明明知道其中有几张是公家的,没有挑出来,连着一起卖了,一共卖了一毛钱,那么我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角,如果这样下去我就会成为修正主义分子。再比如我到区里面去开会,回来的路上我就回家吃晚饭了,可是回家这段的五分钱车票我也一起报销了,这就是一种资本阶级的修正主义。这就说明觉悟高了?
大家不是理性地来比较,不要拿我们现在社会存在的弊病去比较以前所谓的凭想象当中的好,很多人没有经历文革,就觉得文革时期很公平。
搜狐文化:您刚刚提到文革需要每个人反思,但是反思到个人其实很困难,可能需要一定的教育水平,而中国社会的分化这么严重,要是让老百姓自我反思,可能很困难。
葛剑雄:反思当然是一个很严格的自觉要求,更需要的是大多数人分清是非。我曾经也说过,有些文革中间犯了错误的或者干了坏事的,你有权利保持沉默,但你不能说谎。
如果不是公众人物就不能提那么严格的要求。但是有一条你得分清是非,你不能像某些人一样还在鼓吹文革如何得好,自己问心无愧,那就是不对的。比如说前一阵子,陈小鲁、宋冰冰出来道歉,我们公众没有必要强制他道歉,但是对他们来讲应该道歉,应该表明自己的态度,取信于公众,因为他们这些人文革时候不是一般的人物,是有影响的人物。但是对多数人来讲,他自己心里明白,能够分清是非就可以了,至少在教育下一代上面,他不会把这些错误的东西再留给后人。
说到底,甚至包括某些做了坏事的,某种程度也是文革的受害者。比如说当初的红卫兵,他们也还没有成年,打死人。如果不是社会发生了那么大的“动荡“,他怎么可能做出打死人的事情。所以社会应该承担主要责任,但是对他个人来讲,他如果不能分清是非,那么很可能就会影响到他的后人。
要避免对文革本身挑起新的争论
搜狐文化:对于文革的反思,还需要注意一些什么?
葛剑雄:对于文革的反思,不要把现实那些矛盾交织进去,也不要轻易地把它联系现实。什么意思?就是我刚才讲过的,从政治上要维护而不是去动摇十一届三中全会对文革的彻底否定,有些事情不要上他们的当,要避免对文革本身挑起新的争论。
搜狐文化:这个现实联系,比如说是什么?
葛剑雄:比如教育的问题,如果轻易地把教育问题同某一个腐败案子联系起来,那就会产生很大的问题。在这个过程中间,不要随便轻易地去针对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事。我比较赞同从自身反省。还有一部分没有经历过文革的人,首先要了解实际情况,文革到底是怎么回事。
搜狐文化:反思过程中,学者应该做些什么?
葛剑雄:学者还是应该重事实的研究,我觉得那些具有不同身份的人,应该把自己经历的文革记录下来。比如文革时期,我的身份是上海一个普通的城乡接合部的中学教师。我的经历跟大学教师就不同。
首先,各种身份的人都把自己所经历的文革实事求是记录下来,将来后人的研究才有一个尽可能客观的依据。
比如口述历史,特别是对于一些岁数大的人物,学者先赶快记录下来,至于这个记录下来的内容怎么研究,怎么评价,先不管。但如果不记录,有些人去世了就永远不能找回历史真相了。
搜狐文化:去年去世的汪东兴,没有做他的口述是很可惜的。
葛剑雄:我现在给孩子们讲文革的事情,孩子都不相信,我说我们就是这么经历过来的。所以有一点很重要:保存记忆、保存历史。
搜狐文化:口述如何做?
葛剑雄:我也写了一点,比如文革中间,比如抄家到底我经历的怎么抄的,我都写了。文革中间,比如说树样板,样板怎么树的。所以我们这些人自己一方面也是受害者,但很多惨案我们都是帮凶,是加害者。要实事求是把这个过程写下来。这个比现在马上轻易去做决定要好得多。
搜狐文化:可能还是需要一个温和的态度进行。
葛剑雄:理性的态度。不要逃避。要深刻一点。
采编:王远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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