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酒流觞,兰亭雅集,东晋王羲之所经历的这一场面,其实并没有再现过。那么,为何要说南宋的兰亭雅集呢?这里说的跟兰亭有关的雅集,并不是一个具体的场景,而是南宋士大夫围绕着鉴赏《兰亭序》书法临本而展开的交流。
寒冷二月的一个温暖的下午,在日本最大的东洋学研究中心东洋文库,台湾著名的宋史学者黄宽重先生以《以艺会友:南宋中期士人以〈兰亭序〉为中心的品题与人际关系》为题的演讲,通过南宋士大夫对《兰亭序》的鉴赏交流,给人们复原了一次南宋的兰亭雅集。
演讲会由东洋文库理事长斯波义信先生主持,由中央大学教授妹尾达彦先生担任翻译。
黄先生的演讲,以南宋中期《兰亭序》的四位收藏和研究大家尤袤、沈揆、王厚之、汪逵为线索,通过这些人写下的题跋,讲述了他们围绕着《兰亭序》临本的鉴赏而展开的交流。 据黄先生考证,绍兴十八年(1148)的进士尤袤,勤于书画文物,尤精于《兰亭序》帖,现存9件题跋,展现出尤袤对《兰亭序》鉴识之精湛。沈揆收藏有曾属于欧阳修旧藏《兰亭序》帖。史料记载在淳熙十二年(1185)三馆之士十四人欣赏沈揆珍藏的《兰亭序》帖,还记载淳熙十三年上巳日沈揆与陆游、杨万里、尤袤、莫叔光等人游西湖,又记载淳熙十三年上巳日沈揆与杨万里、尤袤、王厚之、林景思游西湖。这些皆为以艺会友的士人雅集。王安石的四世孙王厚之,是南宋具有代表性的金石碑帖文物收藏家,元人柳贯称其为“中兴第一”。时人袁说友作诗云:“临川先生天下士,古貌古心成古癖。搜奇日富老不厌,如渴欲饮饥欲食。……平生着意右军处,并蓄兼收一何力。”如诗所云,王厚之不仅收藏有千种以上古今碑刻,珍藏的《兰亭序》帖也达十秩百本之多。对其收藏的《兰亭序》帖,后人多有议论广泛的题跋,现存即有12件,均极为肯定其在金石碑刻乃至《兰亭序》帖收藏与研究的角色与地位。南宋高宗、孝宗朝两代名臣汪应辰之子汪逵,秉承家学,以其丰富的家藏与书画文物的鉴赏能力,受到时贤的推崇,这也是他经营人际网络的重要资源。汪逵与当代名士周必大、朱熹、杨万里、袁说友、楼钥互动密切。他的《兰亭序》帖收藏尽管不多,然皆为精品。
尤袤、沈揆、王厚之、汪逵这几个人都曾在秘书省任职。这一事实,让黄先生关注到秘书省职能的调整,以及尤、沈、王、汪的角色与人际关系。这几个人本身都有不少收藏,博学多识,又任职于秘书省,可以看到很多外界无缘获见的朝廷珍贵收藏。
黄先生讲道,由三馆转型的秘书省,是储备培养高级文官的场所。丰富的收藏也培养了秘书省官员的鉴赏能力。从北宋后期开始,秘书省逐渐由先前不任吏责、论道经邦的儒学,转而究心文化典藏的艺文为主。徽宗一朝更是将之变为政治中立的文化机构。南宋秘书省储备人才,“馆阁之职从容涵养”。每年5月到7月定期举办的一天曝书会,更是宋代馆阁重要的文艺活动。给朝廷官员展示外界难得一见的珍品,恰如北宋梅尧臣之诗所云,“世间难有古画笔,可望共观临石渠”。绍兴十三年(1143),南宋恢复曝书会。 士大夫以珍贵书画文物的丰富收藏和鉴赏能力,受到时任人推重,这也成为其建立人际关系的重要资源。具有鉴赏能力的人,不同于仅仅会写诗作文,交往的层次不同。与以前仅仅一两个人的书画题跋不同,南宋成为一群人题跋的雅集。讨论,互相包容,形成一种时代氛围。
演讲厅外合影:石川重雄(东洋文库研究员)、王瑞来、黄宽重、妹尾达彦。
以毕生精力研究南宋政治史的黄先生,即使是从事社会文化史研究,也习惯地予以了政治史的关注。比如,他提及一向被人们认为是酷烈的庆元党禁,通过考察可知,被贬放在地方的官僚,在从事各种活动时还是相当自由的。由此似乎也应对庆元党禁的酷烈程度加以重新认识。
无法摆脱政治史意识的黄先生,通过庆元党禁前后的士大夫交往,反思过去研究政治史,太过于关注两个集团的对立关系。其实还有个人之间更为复杂的关系,需要加以注意。人际关系需要考察的面向很多。当时人经营人际关系也有着多种考量,因而显现出复杂性与多元性,并非简单的恩仇与黑白。庆元党禁的两大集团是不是真的对立,还需要缜密考察。
宋人重视定武本《兰亭序》,金朝人就在定武刻拓了很多版本,卖给出使前来的宋朝使者。艺术鉴赏活动,超越了当时的国境,成为宋金关系的一个小插曲。
向来,关于王羲之《兰亭序》的研究,都是书法史乃至美术史领域的话题。这其实仅仅是停留在物的层面上的研究。通过对书画作品的鉴赏活动的考察,从而展示出的人际交流,则是在物之上的人的研究。从这一角度切入,展开社会文化史研究,实在是别具只眼,令人耳目一新。原来,书画的研究还有这样一个层面需要瞩目。从这一视野着眼,凸显了物化书画之外的人,从而美术史、艺术史的研究便拥有了厚重的社会背景。社会文化史的研究领域如何拓宽?黄先生这一南宋中期士人以《兰亭序》为中心的品题与人际关系的演讲,给予了有益的启示。
历来人们注重南宋的政治史研究。其实,看南宋不能只看政治。只看政治是一个弱势而腐败的南宋,但从文化的角度就是另一番景象:多彩多姿,繁荣而充满活力。
政治是一幅平面的黑白画,透过文化的折光镜看社会,则是一幕立体的多维电影。
游于艺,用艺术品建立人际关系的效果需要予以评估。
上述,均为我的感想与归纳,对黄先生认识的理解或有偏颇,其责在我。此乃借黄先生之杯酒,浇我心中之块垒。
由于近年来我一直在力倡宋元变革论,所以黄先生的话题,深契我心,颇生共鸣。黄先生的演讲让我想起了已故旅美宋史研究大家刘子健先生具灼见的一句话:“中国近八百年来的文化是以南宋为领导的模式,以江浙一带为重心。”从书画品题的雅集到江湖诗派的酬唱,政治色彩淡化,系连朝野的人际网络由文化艺术而生成蔓延,南宋的文化展现了另一番以往为人所忽视的社会景象。包括南宋始盛的道学,文化从庙堂向乡村,从精英向凡庶移动,又藉元明清统一之势,由江南向中原、塞外乃至全土漫溢。宋元变革,由社会由文化造成,引导中国由近世走向近代。
文人有雅集,文化有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