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本期许子东讲了中国社会的三种自杀。知识分子自杀比老百姓、干部更多，或许因为他们更看重尊严和信念，宁折勿弯。60年代中国人其实并没有自杀的权利，一旦自杀必称畏罪自杀，自绝于党和人民。现在的知识分子相对“理性”，留下清醒的告白，世人感慨万千，甚至形成文化现象。还有一种，是 “知耻近乎勇”的贪官自杀，一旦有过失马上跳楼，近年此类报道甚多，个中原因十分微妙。

　　许子东：华东师范大学青年学者江绪林自杀身亡，消息在学界和网络上引起不小震动。江绪林也是我的校友，我自然格外关注。江绪林1976年生，1995年入中国人民大学读书，1999年在北大哲学系读研究生之后又到香港浸会大学读博士，也不记得我们有没有在学术会议上见过。他现在刚满40岁，40岁在五四时代已经可以做学术权威了，而今天对学者来说却还是“青年”，因为前面还有很多路要走，很多成绩要过。从2009年起，他任教华东师大政治系，研究西方政治思想史。

　　江绪林留下了非常清醒冷静的遗书。第一件事便是说借记卡里有106893元，归姐姐使用。宿舍抽屉里有一万港币、六百美金、四千人民币，料理后世使用。一些书也送给指定的同学，其中受委托的一位老师还写过我的书评，这个天下真小。江绪林向学生致歉，有几门课这学期没法上了。还有一些关于上帝的话。最后一句是“我恐惧，我要喝些白酒”。让我想起瞿秋白死前最后遗言，中国的豆腐最好吃，世界第一。

　　我不清楚江绪林自杀的真实原因，是忧郁症？是个人私事隐情？还是对眼前的红尘世界看不下去？但是从这么清醒的遗书看，这是一个理性（智力操作上的理性）的选择，当然也是让我们这些同行非常痛心伤感的选择。

　　在90年代中，也是华东师大的中文系青年教师胡河清跳楼自杀。胡还是我的师弟，不过他在师大时我已去了美国，到了香港，关系并不熟悉。胡河清研究当代文学，写过关于史铁生、杨绛、金庸、王朔、阿城等人的论文，真正是同行。胡河清去世后我的师兄弟王晓明等人特地编写了《胡河清文存》 （上海三联1996年出版）。

　　我写过一本书叫《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讨论五十部叙述文革的小说。书里我做了一个统计，小说中有不少的主人公是以自杀结局的，他们的身份绝大部分都是知识分子，很少有干部跟老百姓。我当时的勉强的解释是，大概干部、老百姓更懂得小不忍则乱大谋，或者好死不如赖活着等等。而知识分子尊严第一，信念第一，他们不能像竹子一样弯到很大程度再反弹，更像树木在压力之下“啪”直接断了。

　　想想老舍，1949年他听周总理劝告从美国返回大陆，50年代他是表现最革命的作家，的的确确写出了最好的作品，比方《茶馆》。可是1966年，红卫兵一批斗，他就带着毛主席的申辩信到北京城外投水自尽。还有傅雷，40年代他批评张爱玲太小资，自己翻译巴尔扎克功劳卓著，《傅雷家书》十分畅销。1966年也是在批斗面前，他跟夫人一起开煤气自尽。他们的骨气令无数苟活下来的人民永远记住中国文化那一页（夜），那是翻过一页书的一页，也是黑夜的一夜。

　　胡河清、江绪林还有海子的自杀与老舍、傅雷是不同的。60年代中国人其实并没有自杀的权利，不管他是不是党员，一旦自杀必称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现在人们至少不会这样简单的下批判，还有更复杂的感受。海子自杀曾经在大学里成为“海子现象”，影响深远。格非今年有部小说《春尽江南》，其中有对海子现象的客观描写，甚至反思讽刺。

　　追溯到民国，我发现自杀的文人倒不多，最著名、最引人注目的自杀案件是明星阮玲玉。据说，民国上海最轰动的两个葬礼，无数百姓主动为死者送殡的，一次是阮玲玉，一次便是鲁迅。而鲁迅作为文坛泰斗还专为阮玲玉之死写文章《论“人言可畏”》。鲁迅分析了市民消费明星绯闻的八卦心理，也批判了媒体炒作人言间接杀人的部分责任。有一段话我觉得可以让今天的网络媒体，不管它是姓党还是姓商都引以为戒。鲁迅是这样说——“现在的报章之不能像个报章，是真的；评论的不能逞心而谈，失了威力，也是真的，明眼人决不会过分的责备新闻记者。但是，新闻的威力其实是并未全盘坠地的，它对甲无损，对乙却会有伤；对强者它是弱者，但对更弱者它却还是强者，所以有时虽然吞声忍气，有时仍可以耀武扬威。”从阮玲玉延续到今天的演艺界，这类悲剧倒是极少见。大概今天能进演艺界，脸皮、心理素质都要比阮玲玉时代要更为坚强。

　　使我不解的是，近年听到最多的自杀案倒是关于贪官的。很多贪官“知耻近乎勇”，一旦有失马上跳楼，此类报道甚多。比如深圳泥石流人祸地城管局“原”局长，好像还没怎么调查，他就自杀了。这么快就良心发现？是为了保护家人和上级？甚至有网友瞎猜，是不是被自杀呢？总之，要是这么有荣誉感，这么有自尊心，当初怎么这么容易就贪些垃圾回扣呢？

　　不管怎么说，自杀总是悲剧，总令人难过，尤其是像江绪林这样的青年知识分子，清醒的告白。我不想在这里赞美江绪林，我不是赞美他的自杀，或者为他辩护。还是抄下鲁迅的话吧——

　　“我是不赞成自杀，自己也不预备自杀的。但我之不预备自杀，不是不屑，却因为不能。……自杀其实是不很容易，决没有我们不预备自杀的人们所渺视的那么轻而易举的。倘有谁以为容易么，那么，你倒试试看！

　　节目介绍：

许子东 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 《锵锵三人行》嘉宾

　　《子东时间》，搜狐文化重磅推出的原创音频节目。大学教授、著名媒体人许子东先生以独特角度，麻辣点评热点文化事件。总有些东西看不见，这是声音的时间，"书生观点"，有趣有料。欢迎每周二、四12:00收听、互动。（搜狐文化独家版权节目 转载请标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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