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在微博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年夜饭分手”事件时,我正在写博士论文第三章。毕业课题立足于人口学,探讨婚姻作为一种机制,如何强化(或消解)社会分层与不平等。论文暂定叫“跨边界婚姻”(Marriage Across Social Boundaries)——种族、教育、阶层出身都是我所关注的“边界”,不过第三章,恰恰写的是中国的城乡。
双方“匹配”的婚姻(Homogamy)——这种“匹配”体现在各个维度,包括但不仅限于种族、教育、工作、宗教、门第等等——是婚姻的主流,这一点不假。不同时间、不同国家地区、对不同匹配维度的实证研究都基本支持这一点。在“匹配”的主流外,男性更能够接受以指标论比自己差的女性,反之则不尽然。当然,这种“男人更能往下娶,女性不太向下嫁”的“不匹配”(Hypergamy)背后,折射着深远的社会性别期待的不平等与性别角色的二元对立分工。
然而这篇文章要探讨的,不是婚姻匹配、不是门当户对。“年夜饭分手”的故事有很大话题性:城市 、农村、凤凰男——几乎每一个关键词,都可以在眼下这个阶层日渐固化、城乡差异明显、性别问题突出的社会引爆讨论热点。这篇文章要说的,是由此事再次沉渣泛起、却并不新鲜的一种所谓“女权”。
以《上海姑娘,不是逃饭,是逃命》为代表的一系列观点,便是这样一种“女权”。在这样的“女权”里,女性、农村、贫困,是完全割裂的。“女权”的表现,是城市女孩跳出嫁入农村的“火坑”——而作者眼中,火坑里灼人的是什么呢?
不是一桌饭上,农村女性不上桌,而是吃饭竟然用了不锈钢餐盘、菜品竟然不按《食经》还把鸡肉切碎了做。
作者毫不掩饰地感慨:
“无论你承认与否,接受与否,建国之后,社会阶层曾经被命运剧烈地晃动,泥沙、粗盐、水、 草根全部黄汤一样地浮沉不定,大家伙都成了一锅浊汤……但这锅浊水,随着时间推移,正在清晰地复归它的自然的分层……该沉淀的沉淀,该轻扬的轻扬。”(《上海姑娘,不是逃饭,是逃命》)
什么叫“自然”的分层?什么是“该沉淀的”?什么是“该轻扬的”?——类似打着女权旗号的话语,实则Classist至极。然而遗憾的是,这样的话语,在如今的网络讨论中,却并不鲜见——就好像“全面二胎”政策后,不少对生育政策的反思,最后都重点跑偏,成了变相的“底层穷人不配生”的阶级优生论。
按这意思,要是有颜值财富技能才华的想“传宗接代”就没问题了?
“匹配”、门当户对是婚姻的主流不假;社会阶层出身更高的孩子能获得更多经济文化社会资本,这也不假;然而这些既有的社会事实,并不能构成价值判断,甚至它们都不具有天然的正当性。一个人自己是否结婚、何时结婚、和谁结婚,外人无法、也不该置喙;一个人自己决定生不生孩子、什么时候生、生几个,更是“身体自治”的根本问题——然而,仅仅根据人口经济学的指标,就对他人进行“配不配(和XX条件的人)结婚”、“配不配做父母”的道德判断,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更糟糕的是,这样的判断,还被冠冕堂皇的打上了“女权”的标签。
在这样的“女权”里,对他人作为个体的理解,对他人的经历与命运,仅仅停留在一个个人口经济学“指标”上,根据指标, 给个体武断地贴上了脸谱化的标签(比如“凤凰男”), 指标的高低,同时被赋予了一种道德意义与价值判断。在这样的“女权”里,看不到性别问题与其他问题(阶层、贫富、城乡等等等等)的交互。甚至此时的“女权”,成为了新一种排除、隔离,乃至歧视、压迫的机制。 ——没什么比这更背离女权的核心了。
我非常爱的一位女权主义者Roxane Gay,曾经在她的TED演讲里,说了这么一段话:
“当我们谈论女性的需求时,必须考虑我们所拥有的其他身份:我们不仅仅是女人,我们是有不同身体、性别表达、信仰、性取向、社会阶层、个人能力的人。看到我们的共同点固然重要,然而同样重要的,是意识到我们之间的不同、以及这些不同如何影响塑造了我们的生命经验。没有这样的包容性,我们的女权便毫无意义。”
博士一年级时,教我们古典社会学理论的教授在课上说的一句话,我至今记得:“没有一个群体,无论是黑人、女性、同性恋、犹太人、穆斯林、新移民等等等等,有资格认为自己足以垄断苦难”。
女权,不只是城市女人的女权、不只是中产女人的女权;女权事业道路上的敌人,不是被概念化的“穷人”、“小地方人”、农村人”、“直男”、“全职家庭妇女”…;女权主义者所要争取的权利与平等,更不是要靠踩着其他“弱势群体”上去得到的。女权的实质,正在于其“包容性”(Inclusiveness),正在于所追求的,是作为人的平等、康乐、自由——做不到这一点,我们将和自己反对的,毫无差别。
(本文首发于作者个人微博@一音顷夏、豆瓣@翕如,原标题为"凤凰男’家的年夜饭——谈女权主义的包容性”,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