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2004年发在《家庭》12期上半月版的一篇稿子,谨以此文献给天下所有的坚强的母亲和可爱的孩子们—— 孩子,只要你平安回家 文/楚婉苓 看见那对母女的时候,我正走在小区铺着绿色彩砖的人行道上,初秋傍晚清凉的空气里弥漫着玫瑰花醉人的芳香。可是,这好景致却被那个年轻的母亲破坏了——她厉声呵斥自己的女儿:“你为什么不认真学弹钢琴?你看人家朵朵弹得多好,你怎么那么笨?”一边责骂一边用力拉扯女儿稚嫩的小手。小女孩六、七岁模样,漂亮极了,粉嘟嘟的一张小脸。此刻,她乌黑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一副委屈、伤心的模样。 我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心里蓦然涌起一阵酸涩的痛,我想起了另一对母女。 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重庆某三甲医院做医生,临床医生首先都要轮转科室,轮到血液科时,我分管的6号病床是个患有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11岁小女孩。 第一天上班,主任把我介绍给小女孩:“乐乐,这是楚姐姐,以后由她给你治病。好吗?”乐乐斜躺在病床上,看上去苍白而瘦弱。她打量着我,甜甜地笑着对我说:“楚姐姐,我好喜欢你的蝴蝶结和花裙子。你以后每天都穿花裙子来上班好不好?”因为想给洁白的病房增加一点色彩和生气,平时,我喜欢斜斜地梳一条长辫,还在辫梢上夹了一个米色红点、蝴蝶造型的玻璃发卡,有意在白大褂的下摆露出一截淡樱桃红的碎花长裙,没想到这样的打扮赢得了乐乐的喜欢。我笑盈盈地对她说:“好啊,姐姐以后每天穿花裙子。不过,明天姐姐给你做骨穿的时候,你可不许哭。”乐乐懂事地说:“我保证不哭。” 第二天,我为乐乐做骨穿,为安全起见,我选择从髂前上棘进针。乐乐的髂前上棘那么窄、那么薄,以致我第一次感到手中的骨穿针那么粗、那么重,根本下不了手。我正迟疑,乐乐乖巧地说:“姐姐,你扎吧,我不怕疼。真的。”我狠狠心,举起骨穿针朝那片单薄的骨头扎下去,然后接上注射器,用注射器轻轻一抽,暗红的骨髓便流了出来。我抬头,看见了乐乐母亲的背影,从颤抖的双肩可以看出,她在拼尽全力强抑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骨髓像结果出来那天,乐乐的母亲到医生办公室找我。坐下后,她没有直接问结果,只是和我讲乐乐。她说:“乐乐特别乖、特别懂事,她从9岁那年开始住院,打针、抽骨髓、切片,即使是大人也受不了啊!可她从来不哭、不闹。她喜欢唱歌,喜欢念课文给同病房的病友听,常常把最喜欢的玩具堆在枕头边上。有时候她会感到孤独,要我去找她喜欢的人来看她。她最烦恼的事情是不能吃冰淇淋。乐乐的头发总是大把大把地掉,她让我买来各种各样的漂亮帽子每天换着戴。还有,她刚刚喜欢上班里的一个小男生,因为掉头发,她不让同学和那个小男生来看她……”我突然好奇地问:“乐乐的爸爸呢?好像一直没看见他?”乐乐的母亲神色黯然:“乐乐7岁多的那年他因为意外工伤事故去世了。” 看着眼前这个瘦削的女人,我无法想象她是怎样熬过来的:丈夫去世才两年,女儿又患上了血癌,明知道孩子没有多久可活,可她还是抱着满心的希望,病情只要不再恶化,就算控制住了。但即便如此,也要万分小心,不能让孩子吹风、劳累、感冒、碰伤,每一样小病都可能引起并发症,足以让女儿致命。可想而知,每一个日子对于这个可怜的女人而言都是残酷的考验。 乐乐的母亲始终给我讲女儿的故事。我知道,她很想知道结果,但没有勇气问。快下班了,她终于嗓音低低地问:“乐乐的骨髓像结果出来了吧?有好转吗?”事实上,情况很糟。主任早已告诉我,乐乐的生命不会超过一个月。我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安慰她:“情况不是很好,不过,您放心,主任和我都会尽力的。”她一听,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她哀声悲泣地恳求我:“你救救乐乐吧!我从没敢想过要治好她,只希望每一次都能够带她出院,平安回家。我只要她能平安回家!我只有这么小的一个愿望啊!”看着乐乐母亲伤心欲绝的样子,我心如刀割,还有什么比医生眼睁睁地看着年幼而美好的生命即将离去却束手无策更痛苦的事呢? 十余天后的一天,乐乐突然昏迷,经过抢救才总算苏醒过来。这一次,乐乐第一次和我谈到了死。她哭泣着问:“姐姐,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强忍着泪水,假装生气:“谁说的,我们乐乐的病一定会治好的。”可乐乐说什么都不再相信,她哭着安慰母亲:“妈妈,我要是死了,您一定不要难过,不要哭。您哭我会听到的,听到您哭,我会难过。想我的时候,您就看着我的相片和我说话,我能听到。”那情景,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我至今都不明白,人是否真的能预见自己的死期?连孩子都不例外。 半个多月后,乐乐去得很突然。那天中午,她突然很想吃牛奶冲蛋花,只吃了一点,过了会儿,她对母亲说想要大便,乐乐母亲掀开被子,看到的却是床单上一大滩血。当我和护士匆匆赶到时,乐乐已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尽管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但这次,我再也没有把她抢救过来。夏日午后的病房人来人往,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死寂和寒冷,久蓄的泪水夺眶而出。 此时此刻,站在初秋的凉风中,泪水再次湿透我的脸庞,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乐乐母亲悲恸的哭声:“我只要女儿能平安回家!我只有这么小的一个愿望啊!” 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一直在责骂女儿的年轻母亲,我好想冲上前去对她说:“你知道有多少孩子患了重病去医院后就再也没有回家?你知道有多少孩子只是去街对面买一支雪糕,便倒在车轮下再也没有回家?你知道有多少孩子和父母赌气离家出走后死于非命,永远不能回家?做母亲的,其实只要看着孩子每天开开心心地出门,平平安安回家,就是最大的幸福了!请别对孩子要求那么高,那么多,请用一颗温柔的心给予你的孩子最平凡的祝福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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