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基本不回农村外婆家,但梦里经常有村头的樟树、蜿蜒的土路、水库连接的瀑布和她驻着拐杖的身影,也忘不了那些美味的山野小食是怎样点缀着物质贫乏的童年。 出生在城市的人,一定不知道玉米最好吃的不是它成熟的棒子,也不是它的杆子(杆子微含甜味,类似甘蔗的吃法),而是刚成形而未抽须时的玉米芯。掰下来切成片状炒肉,鲜嫩甘甜,超过任何一种蔬菜。外婆家的许多玉米就这样夭折在炒锅里,成为了肥肉的配角。清代张潮的《幽梦影》中道:“梅聘梨花,海棠嫁杏,荔枝卧樱桃,庶几相称耳。至若以芥嫁笋,笋如有知,必受河东狮子之累。”依我看,以嫩玉米芯嫁肥肉,也有夫唱妇随、珠联璧合之妙趣。只是童年以后,再没有吃过这道菜。曾在超市看到玉米芯罐头,浑浊的液体中飘浮着几片奄奄一息的玉米芯,实在引不起胃口,我只有同情而遗憾。 夏夜的萤火虫悠悠飞舞,划出亮黄的痕迹。传说它为草所化,我经常在黄瓜架子下找到成群结队的萤火虫。黄瓜这种美食我二三十年都没有厌倦过,尤其是土黄瓜,修长嫩绿,顶花带刺,身上还带着一层白霜,其味道与大棚种出来的青瓜大有不同,有篇小说将十八九岁的美丽少女形容为“带着嫩黄瓜的气息”。土黄瓜大小适中者味美,太小的略苦,太大的瓜籽形成,不再脆甜。小时候去乡下外婆家时经常跟伙伴去偷黄瓜,有一邻居在高山上的凹洼里种了一片黄瓜,我们不惜爬半小时的山路去偷,偷来的黄瓜仿佛更好吃些。多年没有吃过土黄瓜,我甚至在网上搜过(汗),更奇妙的是居然网上真滴有卖!不过经过漫长邮寄的黄瓜一定也失其本味,我没有订购。后来有一农村亲戚来作客,正值土黄瓜季节,我千叮万嘱请她带一些来吃,结果发现她摘的都是垂垂老矣,马上要抱孙子的黄瓜,十多条矮矮胖胖地躺在地上,内牛满面啊!亲戚说她们那里从来不摘小黄瓜,因为太浪费~!我无法跟她交流我“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的吃货理念,无语走开。 在外婆那里的农村,棕榈树并不为了观赏而已,更重要的是它对餐桌的奉献。树顶长出树冠的位置,年年冬季会长出掌状的果实,叫作棕苞,棕包紧紧包在褐色的棕衣里,需用刀割取,春天到了,淡黄色如小指盖大的树籽就会伸出来,这便是棕苞长大后的形貌。冬天的棕苞是一道山珍,剥开掌状果实的外衣,露出玉一般的果茎和鱼籽般紧密抱团的果肉,放点肉丝或红肠煮汤,点缀上青葱的大蒜叶,入口微苦,回味甘甜,吃后会上瘾。此物性寒,可下火,孕妇不宜。棕树的树心叫棕心,如尚未长成竹子的笋般嫩脆,味道与棕苞相同,一个棕心能煮一大锅汤,是款待贵宾的菜,因为一棵树只有一个心,棕心割去树便死去了,这些年家乡的棕树所剩无几,都死于饕餮之口。在赶集场上,一个棕心能卖40元,一斤棕苞八九元。但我也发现,除了那儿之外,其他地方并未意识到此物之妙,我在武汉大学上学时,发现校园里遍植棕树,棕籽累累垂在树心,不堪重负。每次走过时我都咽一口水,心里冒出孔乙己的念头:窃棕苞一定不能算偷,因为它在别人心里是毫无价值的!可惜还没付诸实施,就毕业了。 曾以为洋辣椒是外婆那里的特产,那种浑身长着一层茸毛、如羊角般俊俏挺拔的椒状蔬菜,时常与青椒同炒,名曰“绝代双椒”,食之无辣、有涎、微甜。那里人一向称洋辣椒只适合那里的土性,摘下来一天就会老,不能移植与批发,限制了其流传范围。后来到云南大理,竟发现一种红色洋辣椒,入锅炒后颜色变青,味道也与家乡的青色洋辣椒一模一样,顿时如《小王子》发现他星球上视若珍宝的玫瑰花,在地球上居然数以亿计那种酸酸的心理。后来看《飘》,白瑞德带着新婚妻子斯嘉丽到新奥尔良去旅游,新奥尔良的美食令他们乐而忘返,好吃到常令斯嘉丽刮盘子底,其中有道菜叫“秋葵炒耳虾”,后来看电视才知道,秋葵竟洋辣椒的学名~!这家伙叫“洋”辣椒,难道是美洲原产?不管怎样,现在我吃这道菜时,就会想到白瑞德船长的蜜月!我滴个天。 吃惯了大闸蟹和海蟹的人,一定不知道山上螃蟹的滋味。在外婆家度暑假时,常在姨伯的带领下到一条清浅的溪流里,轻轻翻开溪底的大石块,会看到大到茶杯盖大小、小到钮扣大小的青色石蟹横冲出来,眼疾手快地按住,捏着甲壳两边提出水面,它两只钳子兀自愤怒而无望地划拉着。我六岁的表妹写了篇真情实感的日记:“螃蟹有两只可爱的大脚丫子……”沿溪上行,水面愈狭,乱石愈多,竟直通草木阴凉的山上。若有若无的小溪里石蟹极多,还没等爬到山顶,就已经捉了半桶。回到家,把螃蟹洗净剥好,当时竟以为那小小的蟹黄是脏东西,一概扔掉(太可惜了),然后把螃蟹过油锅炒辣椒。炸得微微焦黄的石蟹咬在嘴里咯吱作声,无与伦比的鲜香,可以吃三大碗饭。后来看一本美食书,有关于蟹酱的制作方法介绍,就是将这种小石蟹放入瓮中,用木桩锤碎,层层撒上盐、五香、糖等作料,紧紧扎入瓮口,过了十来天,就会渗出一层光亮金黄的蟹油,炒菜或蒸菜放入一勺蟹酱,就是上好的美味。 对于我这种童年日趋遥远、青年马上要成为回忆的准中年,回忆开始充满感伤。犹记那些盛夏的下午,蝉声鸣噪,蚂蚁在地上爬行,我昏昏欲睡地坐在水塘边,望眼欲穿地等待外婆带着好吃的东西,笑容可掬地在村口小路出现。现在,她已静静地长眠在村口的樟树旁。好吧,本来我只想说说乡野小食的……但是……我想她,我想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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