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黑色星期二

　　

　　回到家先休一个星期。把家里该洗的、该晒的、该扔的、该归拢的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遍。几个月来儿子一直是Home schooling。现在也得收收心，周一回学校上课了。老公的公司都快在国内扎根了。这一回来，又得把枪呀、船的擦呀洗的，着实的忙乎了一番。

　　周一，咱就回公司了。头一件事就是老板给咱做一年的评估。半个小时的谈话延到了一个小时。虽然咱这一年里没和老板打什么交道，咱的项目是直接归公司的技术总裁办公室领导的，可老板并没有对咱的越级有什么不满，反而给与极大的赞扬肯定。从会议室里出来，咱满心欢喜。

　　一整天，咱的办公室就没闲着，每隔一两分钟，就有人进来打招呼。咱在人事部干了一年多，好像没人知道我，我也只认识本部的团伙成员。可这回，好像整个IT都知道咱寒凌了。一会的功夫，Terry，Jim，Scott全来了，一听声音咱就把名字叫出来了，这一下全对上号了。

　　大家在一起寒暄着，开着玩笑，讲着项目中有趣的人和事。这些人也时不时地问我，老板和我透没透什么消息。我不太明白，有什么消息老板会和我讲呀，上新项目？到了下午两三点钟时，有七八个人问了同一样的问题。咱有点坐不住了。

　　想来，咱回来还没去和技术总裁打招呼，借着这，咱就朝老总办公室走去。一到那，老总不在，他的秘书也不在。事实上，整个一层楼都没人。这一层楼是由技术部各部门的执行总监占领的。平时这些人不到七点就到位，晚上，这层楼是最后才灭灯的。可今天怎么了？就连我老板的办公室也没人，上午还见到他的呀。

　　怀揣着一个大问号，咱回家去了。

　　星期二。一大早，咱急急忙忙地把儿子送到学校。又带着他和校长、好几个熟悉的老师见了面，打了招呼，又到Football教练那点了卯。然后咱就跳上车，先拨通了和中国梯队的电话，再启动车向公司奔去。这一通电话会议从车里一直打到办公室，一直打到快九点。旁边的同事过来敲门，通知我说要去开IT的全体会议。我这才急急忙忙地挂断了电话。拿起车钥匙和背包与同事走出了门。

　　公司的IT全体会议一般是在公司总部边上的Hilton的大会议厅举行。这次也不例外。一进Hilton的大门，就一眼看到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我们公司被评为本年度最受欢迎的客户。我和同事开玩笑地说，咱公司在这没少花钱，他们是不是要给咱分点红呀，最起码免费住宿。

　　进了会议厅，又有几个同事过来打招呼。咱选在靠后的位子坐下。朝前看去，只见老总站在台上，我看见他朝我这边看过来，就和他摆了摆手打招呼，他也冲我点点头。看着他一脸严肃的样子，没有了往日诙谐和笑容，我心里有点不安。　　

　　左右看看，大厅里坐满了人，应该有好几百人吧。‘不知道IT有这么多人’，我低声地说。‘今天的会是mandatory，所以是全部出席。’旁边的同事解释道。IT里的好多人都是remote,什么事非要开大会，还必须出席不得请假？

　　待大家坐好后，老总秘书说，“各部门经理你们部的人都到齐了吗？好，现在开始开会，由老总讲话”。哇哉，平素这丫头伶牙利齿的，每次开会她都得先开几句玩笑的，或给老总垫垫场。今天怎么没节目了。

　　老总敲了敲麦克，问道：“后面能听清楚吗？”

　　“能…”，坐在我后面的几个人拉着长声开玩笑似地回答道。

　　老总翻了翻手上的讲演稿，咦，这又怪了，咱这老总是有名的话箩子，大会小会从不打稿，特别是这样的IT内部会议。我们常背后说他不打稿也能把我们骂三天。

　　“这一年来多谢大家的努力，公司的ERP全球一体化已全面铺开，基本定型。我为我有你们这样的团队而骄傲。我可以非常自豪地说，我们这个团队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最具专业性、事业性的团队。。”哇，老总一向是只让我们干活，从没给过高帽。

　　“基于公司未来的发展，公司领导层决定，ERP全球一体化今后的开发和后续工作将外包给印度技术开发商。这种战略上的转变还需要我们这个团队的领导和支持。希望大家继续努力。下面请看有关印度技术开发商的短片。”

　　这是什么意思呀？我一时半会的没转过帽来。听到后面的同事大声说，‘那我们干什么呀？’是呀，哪我们干什么去呀？一时间，没几个人还有心看那个短片了，左左右右地议论起来了。

　　短片一结束，老总说，‘这种战略上的转变将会促使我们团队的改变，我们将从开发员、程序员变成项目经理、成为客户和印度开发商之间的纽带。你们每个人的具体安排将由你们各自的部门主管具体传达。’老总秘书上来宣布各个部门要去的会议厅。大家议论纷纷地走出了大会议厅。我有心走到前面去和老总打个招呼，可看见他一个人站在一个角落，手上摔打着那几张稿纸，十分落寞，也就停住了脚步。

　　走廊上人声沸腾，乱纷纷的。

　　听到有人叫着说，‘他们不让我回办公室取东西’。

　　‘这是什么事呀？！’。。。

　　我穿过人群走进本部的会议厅。一进来，只见人事部系统的同事都在，人事部的副总裁也在。她是我们当初上项目时的总管，项目成功，她也升为副总裁。大家围着她唧唧喳喳地议论着，旁边的一个女孩子已经捂着嘴哭了起来。我好像对周围没什么反应，木彰彰地走到边上的椅子坐了下来。

　　项目小组助理走了过来，说，‘寒凌，你不会被Layoff吧，你一直都在干项目呀。’

　　“Layoff？？！！裁员？？！！”

　　这个词终于把我敲醒了。顿时心中的委屈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是呀，我们被公司全体辞掉了。还不许我们回办公室拿东西，我们这些人被公司就从这里，从这个评我们公司为本年度最受欢迎客户的希尔顿大饭店里,给扫地出门了。

　　这一天是2004年2月24日。黑色星期二。

　　后来的事情我好像都不记得了，或则说是刻意忘记了。多少年了，这件事一直象一块大石头压在我们这些人心上。听说这件事后来被作为各大公司人力部和商业管理学院的研究案例--反面案例。在美国这样一个以人性著称的国度里，以这样一种非人性的手段来处里员工，实在是让人齿寒。当时各大新闻都对此有所报道。而我却从来没有去看过，也不知道到底那天和有多少人有干系。直到今天写这博文时，我才去看了一下公司对这事的公开报道。

　　的确，那天一共有五百四十多人被改变了命运。

　　公司的手机已在那天被收上去了。公司的网络ID也被剔出了。反正和公司有关的一切顷刻间不存在了。这几年来辛辛苦苦的业绩象泡沫一样化为乌有了。接下来的几天，我把自己圈在儿子的学校里，从早到晚地当义务工。帮助校长打文件，帮着发午餐，帮着Football教练安排训练事务。儿子乐的不亦乐乎。回到家，做饭忙家务。老公后来说我那些天跟个鬼魂似的。

　　一个或是几个星期就这么过去了。直到一天回到家，见门上贴着一个纸条。是一位同事留下的电话号码。按着号码打了过去。

　　‘寒凌，你这人怎么消失了？好些人找你也找不到？同事的聚会你也不露面。那天，就你没留下个人的电话和私人电邮地址。大家都不知怎么和你联系。’

　　我这才想起当时好像是有人要通讯录来着。可我当时全懵了。

　　‘寒凌，公司已经把好几个人叫回去了。你有没有接到通知呀？’

　　‘通知？我不知道呀？我根本就没查我的邮箱。电话嘛。。’我这才注意到留言机的绿灯一闪闪的。

　　‘唉呀，寒凌，你也太能沉得住了，赶快给你老板打电话问问吧。’

　　放下电话，按了一下绿灯健。

　　‘寒凌，我是老总，这是第三次留言，接到电话，马上会话’。

　　啊？三次留言？我转身问老公，‘你有没有查留言呀？’

　　老公说，‘有人找我，都打我手机的。打家里电话的都是卖推销的’。

　　是呀，除了儿子用家里电话和朋友联系之外，家里的电话就是个摆设。

　　我赶紧把留言从头到尾地滤了一遍。原来这近两个星期来，有七八个同事来了电话，其中就有老板的和老总的。

　　第二天一早，先给老板通了电话。

　　‘寒凌，你是不是故意的，怎么不回电话，也不回邮件？’

　　‘我都被裁掉了，有什么故不故意的。’

　　‘老总发话了，赶快回来上班。’

　　‘啥时候？’

　　‘现在。’

　　‘啊。。’

　　‘不过，先给老总打个电话，马上！！’

　　什么事呀。被你裁掉了，还这么霸道。

　　又给老总拨通了电话，是老总秘书接的。

　　‘啊呀，寒凌，你这妮子死哪去了，我给你打电话你乍不回呀？害得我不得不找人到你家找你。老总正在办公室，我给你转过去。’

　　‘寒凌，what the heck are you doing?’

　　一听到老总的声音，咱的眼泪哗的一下就出来了。

　　‘你问我在做什么？，你在做什么？你把我差遣去中国，我为你买了死命，可在我刚回来的头一个星期内，你就把我给裁掉了。。。’

　　哇啦哇啦，我从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和老总讲话的。。　　

　　回到公司，才发现公司被一马的印度人占领了。以前团队里也有不少的印度人。我的最好的女友也是印度人。可现在这些印度人在我眼里成了魔鬼。他们占领了大大小小的会议室。休息室里弥漫着冲人的咖哩粉味道。过道里传来稀里哗啦听不懂的天外语。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和这些印度人做知识转化。咱心里这个气。你们抢走了我们的饭碗，我还得教你怎么抢？天理何在？

　　公司的气氛大不如从前了。团队伙伴都不见了。有了问题就得靠自己。这下也好，把咱以前在日本公司里学到的本领又给用上了。以前咱是管金融和人事两个板块。而其中的产品成本又和销售采买关联。所以咱虽然不能说精通，但在大方向上是不会出错的。咱还有个毛病就是不清理电邮。好几年的电邮咱都留着。一出现问题，我就想起有个邮件和这个有关。而只要咱把大方向指出来，印度的程序员就能顺藤摸瓜地查下去。经过几次联手，我对印度梯队的看法有了改变。其实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公司一盘棋上的小棋子。即使是我的老板，老总也不过是大一点的棋子罢了。

　　说起老总，我还得再说几句。老总尽了很大的努力，保全了我们梯队的骨干分子。又尽力为保全不了的同事在其他业务部安排工作。实在不得不裁掉的，他又为其争取了好一点的遣散费。

　　想想老总亲眼看着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IT帝国，自己又不得不一手摧毁，这滋味对他来说也不是好受的。虽然这件事对他这样一个越战老兵来说不算什么，但总不会是件好事。

　　老总在安排了该安排的事物后，几个月后宣布了退休。经过这个事件，我和老总成了私下关系非常好的朋友。老总退休后搬到了加州。他还利用余热一面赚钱，一面按照他小时候在密西西比河边的事写起了小说。也算是全身而退吧。